苦海舟渡蘭因不悟慈悲佛子(一)
“卧槽別死!”
溫照夜本是唏噓更多,但見江筠寒直直向前倒下,情急之下,不自覺将心聲吐露出來。
她驅使着藤蔓給江筠寒借力,本想說些更刻薄的話,但見到江筠寒過分蒼白的臉色,到底本性溫和,并未再說更多。
只是心下唏噓,還好她是植物化形,不通情愛。
不過話說回來,江筠寒現如今如此痛苦,那早幹嘛去了?
但青寧好似也對他一直無意,大家亦心知肚明,這項婚約不過是有名無實遲早會解開,只要江筠寒對青寧動心,不管有沒有喬暮雪,這個問題都好似無解。
還好她是植物,不通情愛。
溫照夜的思緒亂飛,卻止于江筠寒擡起的臉。
他面色蒼白,卻笑道:“多謝師姐,必不會再叫師姐擔心了。”
倒也沒有擔心,算了……
溫照夜欲言又止:“走吧。”
本該遠走的秦素月無聲無息走到了江筠寒身後,她嫌惡地繞着藤蔓轉了兩圈:“抱歉,有些讨厭藤蔓。”
溫照夜笑:“無妨,畢竟當初救你的也是我的種子。”
這便是第四個救命恩人了。
秦素月甜甜蜜蜜道:“恩人!”
溫照夜臉上也端起笑:“欸——”
卻見秦素月又收斂了臉上的表情,她陰恻恻地看着江筠寒,殺意畢顯:“看在新恩人的面子上,我勉強提醒你一下。”
“喬林秋雖說寬宏大量,但你當真認為,他會讓你挑撥連他都頗為忌憚之人與他親女的關系?若你之前還是宗門繼承人他或許會顧及許多,但如今你已不是了。莫要說你并無挑撥之意,你的存在便是兩人不合的證明與催化劑。”
秦素月的視線沉了下來,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:“你若是回去,只會是死路一條。”
江筠寒愣住了,他太過信任喬林秋與浮光宗,卻從未想到這裏,他下意識看向溫照夜,卻見溫照夜溫和地看過來,她并未否認。
江筠寒垂下頭,沉默片刻,幹澀道:“那也是我應當承受的。”
秦素月意味不明地輕哼一聲,她收斂殺氣,轉身離開,裝作一副得不到就開始诋毀的樣子: “我還以為能為我獸宗拉來一員猛将,竟也不過如此。”
她搖搖頭:“無趣,實在無趣。”
“前少主,白無黛,随本少主,回獸宗!”
白濯枝跺了跺腳,但到底是白黎養大的,知道他說一不二的性子,再不甘,也只能咬牙咽下,他心不甘情不願地跟了上去。
鲛族族地自有傳送陣進出,抱着白雪多有不便,于是便将它收回了識海,待到離開海面,青寧帶上笑臉面具。
“聞靥?”殷雪重有些奇怪,旋即意會。“人設又變了麽?”
“苦海舟渡蘭因不悟慈悲佛子,”青寧點頭,旋即補充,“枯骨久沉無妄水,故念猶渡世間人。”
殷雪重啞然:“聽上去似乎有些不得善終……”
青寧眨眨眼,她看向殷雪重,聲音隔着面具有些失真,但殷雪重依舊能夠想象出她認真又清冷地應答的模樣:“我所扮演的,似乎就沒有能夠善終的角色。”
青寧話一落下,便有熾熱的溫度自手心傳來,她垂眼看去,是殷雪重握住了她的手,少年極認真地看向她,一眨不眨,灼熱的視線幾乎要穿透面具。
殷雪重壓下嗓音中的幹澀,盡量以一種平靜的語氣詢問:“那你呢?”
青寧搖搖頭:“不知道。”
她亦看向殷雪重:“我不知道其他的道侶應當是如何相處,但我極自私,若我将死……”
之後的話不知為何,卻再也說不下去了。
殷雪重卻笑起來,他把青寧摟在懷裏,胸腔中的心髒正蓬勃跳動。
青寧感受着他胸腔的震顫,聲音好似當真是由心髒發出一般:“那就殺了我吧。”
“阿寧,你我心性本就并非常人,也不必合群。你還記得在幻境中我說的話嗎?”
“我是為你而來,為你而生。”殷雪重低聲吟誦着這兩句話,神情中竟帶着令人驚懼的可惜,“此世我雖不是為你而來,但我卻是為你而生。”
“若無你,也無今日的殷雪重;若你當真将死,”殷雪重嘆了一口氣,“大抵你是下不了手殺人的,幻境雖然虛假,但也反應了一些東西。”
“我願與你共亡。”
眼下殷雪重的黑發已然純白,青寧推開他,細細端詳,卻發現較之之前在劍冢中殷雪重失去理智時的樣子,殷雪重此時的面容已成熟許多。
他眼含笑意,任由青寧端詳:“這個時候,總是要莊重些。”
“你成熟了許多。”青寧道。
殷雪重眼中的游刃有餘立馬散去了,他顫抖着用手捂住臉:“我老了?!”
青寧并未說話,她擡頭看向自殷雪重作出承諾後便一直翻滾的劫雷,殷雪重擡眼望了一眼,劫雷瞬間平息。
“那阿寧可會嫌棄我如今的樣貌?”
青寧輕聲道:“怎會?”
道侶是靈魂之間的契合,怎會拘泥于皮相?
靈魂不改,她的情感便不會改變。
說話間,殷雪重已經變回了之前的樣子,他拿出無靥遮臉,一哭一笑,正好與青寧臉上的面具是一對。
“阿寧對我是不是過于冷淡了呢?”
青寧并未回應,殷雪重卻知道,青寧只是在等他具體描述。
“若是旁人,定會好奇于我的樣貌與……”他向上看了看天。
青寧只是情緒淺淡,并不代表她沒有常人的情緒,聞言也只是搖搖頭:“此時的我,能知道嗎?”
殷雪重捋了捋青寧頰邊的碎發,青寧輕輕蹭了蹭他的手,道:“總會知道的。”
所以并不用着急,急也沒有用處。
“我只是……”殷雪重說到一半便不欲再說,只道,“阿寧,好好活着吧。”
氣氛有些沉重,青寧卻恍若未覺:“我們先去普陀寺吧。”
她轉身離去,殷雪重的手落了空。
*
青寧與殷雪重到達普陀寺,已是五日之後。
遠遠便見到普陀寺門口蹦蹦跳跳的小沙彌。
并非普陀寺門口無人,只是一動一靜,動的實在太惹人注意了些。
小沙彌分明是在遠遠地與兩人打招呼,見兩人近了,反倒端起模樣來。
“阿彌陀佛,二位施主,貧僧在此等候多時了。”
殷雪重對這套嗤之以鼻,到底對面是小孩,并未說些過分的話,只是問:“你家大人叫你在此處等我們?你可知我們是誰?”
小沙彌一問三不知,卻還是強自鎮定地走完流程:“阿彌陀佛,二位施主請随我來。”
殷雪重“嗤”地一聲,小沙彌便是一抖。
“你家住持可真是神機妙算,帶路吧。”
小沙彌身旁的和尚走上前來:“住持自無未蔔先知之能,此番讓我們提前準備的,是枯骨脈主——謝琅。”
殷雪重嘴角揚起,面上依舊是雲淡風輕的輕蔑模樣,周身陰郁暴戾的氣場卻如山似海地壓下,他輕聲詢問:“原來這也在她的預料之中嗎?”
青寧卻在此時握住了他的手,輕聲道:“她無法預料到我與你的未來。”
越是純粹深厚的感情,反倒越難以容忍雜質與算計的存在,若是換做其他人,不過一殺了之的事情,殷雪重也斷不會生出如此大的起伏。
青寧并無親人,卻也知道,正如殷雪重希望她的那樣,道侶之間的感情并不排除其他的感情,只在情愛上是唯一。
殷雪重希望在她心中萬物可愛,青寧也希望殷雪重的感情都純淨無暇。
小沙彌自自家師侄身後探出頭來,朝青寧投來感激地一瞥。
青寧解釋只是為殷雪重,沙彌如何反應于她并無影響,于是她也只是點點頭,道:“帶路吧。”
沙彌得到解脫,單手向前做了個邀請的指引動作:“施主請随我來。”
連故作穩重的動作都透露着如釋重負的輕松。
小沙彌輩分頗高,帶着青寧與殷雪重七拐八拐來到住持所在的房間時,所見泰半和尚都向着小沙彌問好。
來到住持所在門前,他敲了敲門:“師兄,客人來了。”
說罷他便領着師侄退了下去,臨走前對着青寧點了點頭,稚聲稚氣:“貧僧告退、退。”
在對上殷雪重視線時,還不自覺舌頭打了個結,兔子一樣地跑遠了。
兩人尚未動作,便聽室內傳來格外稚嫩的聲音。
“二位施主,請進。”
青寧垂下眼,殷雪重笑道:“果真是善惡有報。”
寒明果然,已經死過一次了。
他修的是十死十生的功法,古往今來,修此功法的不在少數,然大成者僅一位,且那位高僧最終亦未飛升,而是不知為何,圓寂了。
話雖如此,但總不乏有過分自信之人,認為自己便是那個幸運兒。
青寧不知道寒明是否是那樣的人,也無意探究,她來到此處不過是為了一個目的,普陀寺冒犯她在先,在衆人面前作出承諾在後,隔閡不會因為她一時的寒暄或是示弱減少。
因而她直接開門見山:“你們還欠我一個承諾。”
與之前的小沙彌不同,眼前的寒明雖說看上去要更小一些,舉手投足卻充分彰顯着普陀寺住持的風範,并無一絲一毫地稚氣,這份氣勢,甚至壓過了他本身的外貌,無端讓人懷疑他是否罹患什麽無法長大的怪疾。
寒明并不意外,青寧與殷雪重本來就不喜普陀寺,此番必是無事不登三寶殿,但普陀寺對他們的态度亦非友善,中間的牽系,便只有當初的承諾。
更何況,謝琅早有提醒。
修者本就是逆天而行,蔔算自非算天命,它算的,是人心。
“好。”
寒明答應得這樣幹脆,殷雪重都要懷疑他是否有什麽陰謀了,他與青寧對視一眼,果不其然,又聽到寒明說了一個“但”字。
凡事最怕但是二字。
卻見寒明的目光越過兩人,看向門後,腳步聲傳來。
“但是要帶上他。”
“寒釋。”
正是之前要殺青寧的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