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海舟渡蘭因不悟慈悲佛子(二)
眼前人是寒釋,卻又不似寒釋,且有蒼執明與秦素月珠玉在前,若無寒明指明,只怕青寧與殷雪重都會以為眼前人不過是寒釋的同胞兄弟。
之前的寒釋魯莽而暴躁,周身泛着難以掩飾的騰騰殺意。
而眼前的寒釋目光清明,悲憫又溫和,甚至頗有幾分高僧模樣。
這氣質依稀有些眼熟,識海中的白雪倒是激動得汪汪叫。
【大師兄啊,是大師兄啊汪汪汪!】
是會抱着狗還會蹲下來跟狗說話而且撸狗手法絕贊的大師兄啊!
白雪這樣一提醒,青寧便知這熟悉感從何而來,她看向寒明,素來無甚感情的目光瞬間淩厲。
“大師兄……你意欲何為?”
殷雪重不在意除青寧與枯骨之人外的任何人,經青寧提醒,這才想起來,這虛無缥缈的氣質與她的大師兄頗為相似。
這是青寧的主場,青寧的師兄,他不會貿然出手。
卻看到寒明擡頭看了過來,孩童的瞳孔是純黑,眼白帶點幽藍色,是極其純淨的眼睛,但寒明的眼球卻處處透着詭異。
他道:“這并非樓沉玠,普陀寺雖想要他成為佛子,卻也不至于思之如狂到做一個仿冒品。”
他嘆了口氣,頗為惋惜:“這是我們的上一屆佛子,我的師弟,說起來,他也是樓家人。”
“這不是寒釋……”青寧敏銳地抓住了他話中的矛盾點,她想到了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。
“寒釋為器,其中容納的,是人。”寒明解釋道,“我可以承認你是普陀寺的佛子,只是你不能對外表示你的真實身份,以一月為期,而且,要帶上寒釋。”
“可。”青寧并未看寒釋,依舊是看着寒明,“我讨厭他的相貌。”
寒明臉上露出标準的虛假微笑,他知道青寧在找茬,兩者之間畢竟隔着一條性命,雖說刺殺失敗,但也足以暴露了寒釋上一個人格的缺陷。
不管是出于對青寧的補償、任務失敗的懲罰,亦或是對人格缺陷工具的處理,抹消掉寒釋的上一個人格都是再合理不過的事。
只是這一抹消,便是徹底抹消,不過也正是因此,才有了樓驚影這一人格的出現,要知道,寒釋中封存的靈魂太多,即使是他,也無法插手其中人格的出現。
而人格的出現,是連修為、性格乃至天賦都一同出現的,被寒釋封印的靈魂,在出現之時,将會是最佳狀态。
更可惜的是,器到底只是器,并無修複功能,這些靈魂,是一次性的消耗品。
只是樓沉玠的祖先,青寧便無所謂了,她本就非嫉惡如仇的性子,也輪不到她來伸張正義。
“他叫什麽?”
“樓驚影。”
“我還以為你不會記住‘器’的名字。”青寧随口道,之前開啓的千絲已經關閉,她與寒明關于樓驚影的對話已成功通過“千絲”傳達到樓沉玠的耳中。
“是啊,為什麽呢。”寒明也不知道,他習慣性道了句佛號,“阿彌陀佛。”
道貌岸然。
寒明将話題拐回正軌:“‘器’的樣貌是不能改變的,若施主實在不喜,寒釋亦可以化作禪杖的模樣。”
“那便化作禪杖模樣吧。”
普陀寺都不心疼,她緣何要心疼曾經殺她失敗的寒釋,性格不同,肉、體與外貌卻一以貫之。
寒釋垂眼,他嘴角帶着笑,亦道了一句:“阿彌陀佛。”
他化作了豎立的禪杖,與之前鋒銳的漆黑禪杖不同,樓驚影性格的禪杖通體潔白,以蓮花為底,其上刻着《往生經》的咒文。
這是樓家特有的體質,魇渡。
禪杖周身散發着月華一般的光輝,光輝在殷雪重握住禪杖的剎那便收斂起來。
他勾起豔紅的唇,用禪杖在手心轉了一圈,意味深長道:“你們普陀寺,當真是人盡其用。”
“阿寧,走吧。”
兩人接過寒明遞過來的普陀寺令牌帶着禪杖出去了。
禪房被關上,寒明被籠在陰影中,他的背部突然被脊骨拱起,皮膚因為骨骼的生長被拉出裂紋。
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,小孩的衣料被撕裂。
他垂眼看了看自己攤開的雙手,聲音已是中年男子的雄厚:“竟又浪費了四十年。”
道心已損,十死十生的功法每一世都與凡人歲數無異,他已無多少個四十年。
*
出了普陀寺,青寧與殷雪重正欲向着贏都城所在之處飛去,卻見白雪自青寧眉心中掙出,四只毛茸茸的腳局促地在禪杖頂上移來移去,企圖找準安穩的位置。
“汪!”
【狗要坐下!】
青寧一把抱起白雪,将禪杖橫起,白雪卡在禪杖上。
蒲公英一樣的小狗仰天長嘯,對青寧投來感激又敬佩的眼神。
“汪嗚。”
【寧寧,你真聰明!】
“汪嗚!”
【駕!】
大抵慈和悲憫是樓家魇渡一貫的性格,被白雪與青寧如此對待,禪杖也半分不見之前的暴躁,只是稍微動了動,像是在表達微弱的抗議,在意識到抗議無果後,又将自己擺放成一個讓白雪舒服的位置。
白雪本來就是想為青寧出氣,但小狗容量有限的腦子到底裝不了太多的負面情緒,見禪杖如此乖覺,渾身又被快樂充盈起來。
“汪汪汪。”
【你真是狗的好朋狗!】
狐貍也是犬科動物,某種程度上語言相同,至少此時殷雪重聽懂了白雪的話,他嗤笑一聲,到底沒說更多。
傻點也挺好。
既是“佛子”,自不好禦劍,好在青寧修為已至化神,足以支撐她化靈而行。
然晏華界地域頗為廣泛,即使是化靈而行,也足足用了半日。
待到來到贏都城外時,普陀寺有了一位神秘佛子的事早已傳到應當知道的人的耳中。
【苦海舟渡蘭因不悟慈悲佛子人設完成進度:20%】
青寧遠遠便看到了曾經見過的人影,正是在聊城見的鎮魇司司主,蘭驚秋。
亦或者說,前·贏名正言順的皇子·贏拂柳的兄長,只是這一切都在他改為母姓時,化為烏有了。
在聊城有過數面之緣,若是其他人,大抵會因此生出“他鄉遇故知”的慶幸來,但青寧本就不是熱絡的性子,也無意特意表明自己的身份。
只是若蘭驚秋當真有能力識破,她亦不會否認。
殷雪重卻道:“他壽命只在這幾月了。”
确實,相比在聊城時,蘭驚秋的白發已然幹枯許多,像是一碰就碎的灰燼。
觀音化作正常大小的人形與蘭驚秋走出都城門口,她擡起頭,輕聲道:“有人來了。”
她像是聽着風聲,風中的聲音斷斷續續,她凝重的眉眼終于帶了些笑意:“謝謝。”
與她眉目的輕松對應的,是觀音淡下的發色與瞳色,她在聊城時發色與瞳色本都是濃郁的墨綠色,如今卻與她的衣擺一般,都是幾近于蒼白的淡綠色了。
“是他們。”她對贏驚秋說,又遠遠對着兩人點了點頭。
殷雪重走上前,并不意外觀音會認出他們,只是有些意外,竟是觀音與贏驚秋前來,而更為震驚的,則是觀音與贏驚秋生命的流逝。
觀音受傷并未恢複,本應在本體周圍修養,如今卻不遠萬裏來到了都城,而贏驚秋,壽命本就所剩無幾,更是為觀音承擔了部分離開本體的代價,即使觀音耗費本源相救,也不過數月性命。
雖說他救過兩人的性命,但卻并不代表兩人的人生或性命便由他來支配了,觀音與蘭驚秋如何作為他并不會多嘴。
只是依稀想起五年前掙紮着想要活下來的茶樹,于是問道:“值得嗎?”
觀音與蘭驚秋對視一眼,兩人素來冷漠的臉上都露出些溫情的笑意:“您亦是局中人,做與不做,并非只能用得到或失去來衡量的。”
“正如您,正如青寧道友。”
殷雪重對人間充滿着暴戾的眷戀與厭惡,但青寧卻是孑然一人,殷雪重将青寧拉下了人間,青寧也将殷雪重拉回了人間。
這其中的幽微難明,又豈是簡單的得失可以算清楚的呢?
“若是蘭驚秋當真為你考慮,便不會讓你離開本體,來到都城,你再修煉不久便能聽萬物聲,如今你可還能聽到風?”
殷雪重本就是枯骨長大,對植物修煉階段再清楚不過,更何況五年前他本就借溫照夜一段本源保住觀音的性命,若是煉化這段本源,觀音不僅會壽命無虞,實力更會更上一層樓。
如今看來,這本源大抵全是用來彌補蘭驚秋的壽命與她脫離本體的反噬上了。
觀音又笑:“是,他本是這樣想,但恩人,我是妖。”
妖若是能如人意,便也不是妖了。
殷雪重只是護短,但見觀音如此,也不欲再多說,又聽觀音問詢:“我聽聞是普陀寺的佛子前來,如今怎會是您二位前來?”
觀音心聲不好的預感,正想着應當如何為二人殺了普陀寺的佛子善後,卻聽到殷雪重笑了一聲,明晃晃的輕蔑,卻并非是對她,而是對普陀寺。
觀音心中更沒底了。
“汪嗚!”
【寧寧,太快了。】
一聲狗叫傳來,觀音看向兩人頭上,一只毛發蓬亂的潦草小狗正探頭向下,斜眼看着殷雪重,不斷汪嗚着告狀。
氣勢洶洶地像是罵人的樣子。
而它腳下,是一柄極其聖潔的蓮花禪杖。
“莫非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