苦海舟渡蘭因不悟慈悲佛子(八)
皇帝向來喜歡他的妃子滿眼都是他的樣子,剛才在群臣面前更是被他的女兒和青寧下了面子,見到任如意竟然目中無他,只是看着這所謂佛女,心中更是火起。
“貴妃,見到朕都不行禮,朕看你是越發不知禮數了!”
這所謂佛女到底有什麽魅惑人心的手段!
贏拂柳輕咳一聲,她頗覺諷刺:“貴妃如此,原因在何呢?”
若非是皇帝喜歡任如意人前驕縱小性的樣子,她也不會順着皇帝的喜好,愈發過分。
任如意仍是向着青寧,青寧這才發現,任如意确實與深霁有一些相似之處,只是任貴妃明豔而驕縱,一派勃勃生機;而深霁卻沉穩而莊重,像是雖是可以犧牲自己渡化他人的神女。
一人向生,一人向死。
皇帝雖面上威風,卻色厲內荏,說出此話時,餘光密切注意着青寧等人的反應。
既希望他們注意,又害怕他們注意。
青寧是魇魅,某種程度上,任如意的反應已經證明了贏拂柳的指認并非空穴來風。
雖說魇殺可以殺死半魇,但若是貿然對半魇出手,致使其餘魇族通過被殺死的半魇來到皇城中,是否會造成什麽影響?
況且如今只知對靈力的禁锢松動,對魇氣的禁锢是否松動、是否完全解開,完全未可知。
若只有青寧與殷雪重一人便罷,皇城實在緊要,由不得他們冒險。
贏拂柳并不能修煉,且即使是修者,也完全無法辨認半魇,尤其是半魇無一例外,繼承了宿主的記憶,性格也相差無幾。
她是為何如此肯定任如意是半魇,甚至不惜以性命相抵押?
青寧與殷雪重來到皇城調查靈力禁锢的松動,這是其一。
其二則是,贏拂柳氣味與宿蘭時相似,胥蘭亭便是宿蘭時的前身,亦是枯骨的最後一任聖女,青寧的師尊。
修者或許暫時會為皇城靈氣禁锢的消息蒙蔽雙眼,但在這之後,很難不對贏拂柳如何發現半魇産生懷疑。
這種淺顯的事情,她沒道理想不到。
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麽?
“阿彌陀佛。”青寧雙手合十,“女施主着相了。”
樓驚影在青寧話音落下之時便化作了禪杖,禪杖重重地向她飛來,被她極穩又極輕地接住,她以禪杖輕輕點地,宮牆周圍回蕩起厚重的“篤”聲。
任貴妃深黑的眼逐漸清明,她的反應極快,眼神閃爍片刻便立即恢複輕蔑。
她的視線掃過青寧等人,眉毛微揚,在看到贏拂柳時,略微嫌棄地以手掩鼻,又在看到深霁時,十分不雅地翻了個白眼,姿态婀娜又風風火火地向着深霁撞去。
深霁只是略微抿唇,便自覺後退一步。
又見任貴妃攬住皇帝的手,用充滿愛意的眼神看向他,竟是絲毫不顧青寧這等形态可疑之人,眼中好似只有皇帝一人。
“臣妾好久不見陛下,陛下可是忘了臣妾。”
她的話音一波三折,若是他人來做可能是矯揉造作,可是上天對美人總是有許多偏愛。
任貴妃如此,只是讓人覺得她小女兒情态十足,滿心滿眼都是眼前人。
她的視線再次掃過贏拂柳與深霁,以手掩鼻:“還帶了些不相幹之人,若是讓陛下染了病氣臣妾會心疼的。”
視線掃過青寧等人:“還有那些不三不四連面都不願意漏的人……”
皇帝輕聲制止:“貴妃慎言!”
在青寧那邊失的面子又在貴妃這裏加倍彌補回來,任貴妃當真對之前青寧與皇帝如何一無所知嗎?
她只是知道,自己有修真的資質的可能少之又少,走上修真之路的可能又要少上許多,與其如此,不若抓住自己能抓住的。
讨皇帝歡心。
這才是最重要的事。
這不,皇帝也只是輕飄飄地讓她“慎言”,再無處罰。
任如意自是不想吃皮肉之苦,又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。
她眼睛一眨,便盈滿了淚水,向着青寧敷衍地行了一禮。
“小女子沒什麽見識,失了禮數,望各位大人海涵。”
贏拂柳雖清冷克制,卻非逆來順受之人,被人如此嫌棄,她垂下眸子:“戲臺未搭,便唱起戲來了。”
“顧惜朝,扶我回宮。”
任如意起身準備追着贏拂柳說個明白,卻聽深霁道:“拂柳尚且年幼,如今更是體弱,你身為她的長輩,不應計較過多。”
任如意冷笑:“你倒是大度!”
她拉着皇帝走了,皇帝并未反抗,倒不如說他十分享受這種女子因他争來鬥去的感覺。
深霁看向周圍的宮女太監,她并未說話,意思卻很明白。
周圍人亦散去了。
青寧看向她:“談談。”
深霁的瞳孔收縮一瞬,她鎮定下來,故作疑問:“談什麽?”
青寧道:“談你想要告訴我的。”
深霁冷笑,再無之前故作的明妃氣質,周身豎起無形的冷刺:“我怎不知我有什麽要告訴你的?”
青寧道:“談你為何來此處,談贏拂柳為何病弱,談蘭驚秋與贏明旭。”
觀音聽到蘭驚秋的名字,不由得略微擡頭,蘭驚秋握住了她的手,笑着看向她,輕輕搖頭以示安撫。
贏拂柳亦冷淡,但她的底色是克制的,冰冷的外殼下是灼灼燃燒的生命力與生生不息的野心。
但青寧的冷卻是望不見底的深潭,是深不可測的堅冰,她的語氣沒有任何波動,也就顯出了穩操勝券的不容置疑,她對自己的猜測極有信心。
若是這猜測錯誤便會淪為笑柄,但正是因她是親歷者,才越發覺得青寧篤定語氣的可怕。
“你們确實有趣,修者不能插手人間事,尤其是皇城中事,此番前來我也本只是為了調查。”
“你可知道魇族?”青寧問道,“皇城中,有魇。”
深霁猛地擡起頭來。
“我說。”
顧惜朝扶着贏拂柳回了宮,宮牆內本不當有他這樣健全的男子,但他是贏拂柳的未婚夫,兼之贏拂柳身體實在羸弱,又受不了旁人近身,他便進了宮。
“您當真放心深霁?”
贏拂柳啜飲一口茶水:“深霁知道的,便是我欲讓她知道的,能拖一時便是一時吧,我亦未想到會是她來。”
“還需謝謝她。”
顧惜朝知道,這兩個她并非一人。
“只是計劃是否會生變?”
贏拂柳搖搖頭:“若是其他人,我還要考慮善後,若是她。”
她低頭,發尾輕輕擺動:“我知她不會插手,并非是出于善良,而是出于冷漠。”
“有所偏好算什麽仙人呢?一視同仁才是仙人。”贏拂柳放空,聲音亦缥缈,“所以,我不成仙。”
她端起茶盞,看向眼前人,嘴角輕輕勾起:“我亦成不了仙。”
剩下的,贏拂柳并未透露更多。
并非是她不信任顧惜朝,若是連顧惜朝都不能信任,她在這世上當真沒有可以信任的人了。
只是她怕吓到顧惜朝。
若是其他人,她還可以找到殺掉那人的方法;但若是青寧與殷雪重,她沒有任何勝算。
“她”也不會允許。
青寧跟着蘭驚秋等人離開了。
一行人雖在長道上待了許久,但施一個障眼法也并不需要耗費多少靈力。
劫雷青寧讓白雪暫時按下,之後再加倍落下。
深霁并不知道更多,贏拂柳大抵也正是知道深霁說不出更多才放心讓她面對他們。
至于蘭驚秋……
“她又想讓你告訴我什麽呢?”
進入摘星臺,青寧順手施了個隔音術法。
“她又想讓你告訴我什麽呢?贏明旭。”
她頓了頓:“或者說,她想讓你告訴原本來的那人什麽呢?”
蘭驚秋瞳孔微顫,他心知自己的情緒的控制能力說得上是出神入化,但面對的是與他有過合作的青寧與殷雪重,索性坦然面對。
“我與皇女以為會是其他人。”
青寧與殷雪重當時正在鲛族族地,若無意外,确實會是其他人。
宗門大比時贏拂柳亦在,而青寧是在宗門大比将要結束時被派往鲛族族地的,這個猜測并不能說明什麽。
“若是其他人,你們會如何呢?殺了那人嗎?”
蘭驚秋笑道:“您言重了,我們不過區區凡人,又有何能力殺掉修者呢?”
青寧也只是随口一說,她看向蘭驚秋:“深霁一知半解,說說你的過往吧,你是緣何出宮,又是如何碰上殷雪重,最後又為何回到宮中卻不被你的生身父親認出。”
蘭驚秋扶額,被青寧這一連串的問話打擊得頗為心酸。
“您這問話,字字句句都是傷人心啊。”
青寧對他浮于表面的傷心沒有絲毫同情或愧疚,她看着蘭驚秋,神色淺淡。
蘭驚秋正了正神色,又道:“不過時過境遷,當時的傷心事如今已是尋常;況且請您過來本就是為解決問題,沒道理為了照顧我一人的脆弱,而造成更多人的凄慘境遇,那樣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嗎?”
雖說蘭驚秋對皇宮極為抵觸,但到底是從小長大的地方,在此總是會透露出幾分意氣,不似在聊城那般沉穩。
但談及在少年時被父皇暗算性命、母後去世、徒留幼妹在皇宮中之事到底不如他所表現出來那般輕松,他深知這些事情旁人無法感同身受,過分沉溺在情緒中也不過是無病呻吟,他深吸一口氣,對過往娓娓道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