銜花孤露對影三人亡國公主(二)
“也因此,魇族有了與百姓或是修者交易,實現他們的願望、壯大魇族自身、通過他們的肉、身來到世間的能力。”
不悟輕聲道,青寧頭一次在不悟的眼神中看到了明顯的憤怒。
但即使是憤怒,他也收斂着,他似乎将青寧看成了一個小孩,害怕她提前經歷風雨,又害怕她延遲經歷風雨以至脆弱。
“祂們利用了她的善良,亦利用了她的決心,作為刺向她想要保護之人的一把利刃。”
不悟的眼神又柔和下來,甚至包含歉疚,他看向青寧:“亦讓後人為我們負重前行,甚至消亡。”
青寧并不覺得自己是在負重前行,她只是做好應有的事,但不悟,卻産生了過于充沛的愧疚。
青寧并不習慣應對這種情緒,她習慣界限分明的交易,比之溫情的潮水更适合冰冷的譏嘲中前進。
不悟看出來了,他收斂了自己的愧疚,将它藏得更深。
“阿寧,我并未将我的記憶分享給你并非是因為我忌憚于你,而是我認為,你便是你。”
“不管如何,你都是獨立于我們的個體,不需要去接收誰的記憶,也不需要讓自己成為另一個人。”
不悟深吸一口氣,他道:“我并非是人族,我是公儀姝的遺留下來的血肉與一位高僧的舍利子煉化而成。”
随着不悟的話音落下,金色的星子亮如白晝,墨色的水滴勾勒出老僧的樣子,他道:“世有大劫,我欲留下舍利子,以求一線生機。”
不悟看着老僧,解釋道:“他修煉的是十死十生的功法,将要飛升卻放棄飛升,散盡功力留下一粒舍利子。舍利子流轉至聖地,又被師尊與師祖遺留下來的血肉一起,煉化成我。”
不悟笑了笑:“意外的是,我并無修為,亦如同凡人一般,有生老病死,并無多餘的九命。”
“師尊為了增加我的籌碼,在她獻祭天道之際,将她自身所系百姓的命線,轉移到了我的身上。”
“我并無修為,亦無威脅,聖地對我的管控幾近于無。我也因此走過許多路,認識了許多人。”
“樓驚影便是我認識的那一脈的分支。在他被煉化成禪杖的一部分後,不知為何,我的意識竟在禪杖中醒了過來。”
不悟沉默片刻,道:“是我對不起他。”
青寧道:“若無你,便也無他們了,矛頭當對準寒明,而非你。”
不悟訝然,他恍然大悟:“那日,你還記得。”
“印象深刻。”
不悟道:“我總是過分糾結。”
這是确實,但卻不該青寧來說,她只是道:“嚴于律己,寬以待人,對親近之人來說,并非好事。”
這亦是她最近才學會的。
不悟顯然很高興:“你學會很多,我們只是希望你能自由。”
青寧想起之前所看到的胥蘭亭,問道:“包括胥蘭亭?”
不悟點頭,慈和地看向她:“包括胥蘭亭。”
周圍星子陸續漂浮而起,又在空中熄滅。
“我時間并不多了。”不悟道。
“師尊因将天下命線彙于她身,也因此發現,在天道之外,或還有另一個‘天道’,而應下師祖許諾的,便是那個假天道。”
“師尊獻祭後留下九曜星宮的令牌,星宮并非真實的宮殿,只是她蔔天機之術的傳承所在。我将九曜星宮的令牌放在了鲛族族地。”
“鲛族母樹有被魇氣侵蝕之象,令牌将鲛族命線系于母樹,是為了阻止魇氣通過鲛族母樹滲透到此界。”
不悟話音落下,周圍的星子再次彙聚成鲛族母樹的形狀。
不悟輕輕将景象揮散:“我并無修為,并無力阻止聖地再選聖子聖女,亦無法等到魇族來臨之時,所以我選擇了,提前開始獻祭。”
青寧有些好奇:“如何提前開始獻祭?”
不悟嘴角浸出一抹笑:“獻祭的目的是獻祭自身,所以只要祭品去掉半條命,獻祭便自然開啓了。”
不悟仍舊笑得柔和,在此種語境下,竟無絲毫悚然感。
他摸了摸青寧的頭,只是手已開始消散,青寧并未感覺到什麽觸感。
“大抵在你想到要提前開啓獻祭時,獻祭的方法便自動會出現在你的心中。”
“只是這主動的獻祭,我所溝通到的,是真正的天道。”不悟頓了頓,“祂稱我們的獻祭為——回家。”
不悟頓了頓,給了青寧一定的思考時間,又道:“我身上有太多人的期盼,我并未選擇‘回家’。”
“而是以身鎮魇,化身無妄海的無邊鎖鏈?”青寧想起上次抓回胥蘭亭的鎖鏈,以及不悟的判詞“枯骨久沉無妄水”。
在她猜到的剎那,漫天星子彙聚成兩股光柱,光柱散開,一半是不悟割肉喂給樓家先輩的畫面,另一半,則是不悟獻祭自己的畫面。
“魇族未盡,何以歸?”他說。
不悟看着畫面歸于岑寂,他坦然又落寞地笑道:“也并無你所想的這般偉大,更多的是責任完成的解脫。”
青寧不知為何,竟與他有了微妙的共鳴。
不悟低頭看了看,他已經快要徹底消失:“你亦說過,嚴于律己,寬以待人是對親人的傷害,我并不欲綁架你去做什麽或不做什麽,但希望我的後輩、我們的聖女,所做的一切都是發自內心。你之自由,是我們所有人的期待。”
“這次是真的,再見。”
不悟消失了,甬道亦随之消散,青寧卻不能停下。
強光襲來,青寧聽到骨骰落地的聲音。
“從現在開始,你即是我。”
熟悉的聲音這樣說。
無數鎖鏈自四面八方蔓延而來,青寧無法動彈。
她睜開眼,白發的女子以額頭抵着她的額頭,正是胥蘭亭。
她向後略退,愛憐地摸了摸青寧的頭:“阿寧,你乖乖的,師尊會保護你的。”
在胥蘭亭身後突然出現了一個平滑的洞口,青寧自洞口處看到了浮光宗的景象。
“你要如何?”
胥蘭亭嘴角勾起:“我要為你、為我報仇。”
青寧歪了歪頭,掙脫不了她也就不再做無力的掙紮:“為萬年前的人向萬年後的人報仇?”
胥蘭亭轉過身看向她,她嘴角依舊挂着缥缈的笑,但視線卻極沉:“若無你,他們早就死了,若不是聖地,你又何必受那些苦楚?”
青寧只有浮光掠影的些許記憶,無法對胥蘭亭的話語作出回應,她沉默片刻,偏過頭去:“若你想報仇便報吧,只是莫要扯上我的名義,我無心報仇。”
随着她的動作,有瓷器釉面般的薄片落下,正是她的皮膚。
胥蘭亭又湊近過來,她結果薄片,碾在指腹:“當初煉化你并非不需要代價,底層邏輯便是你需要犧牲什麽,我想了想,我最讨厭說謊,于是便為你設置了不能說謊的邏輯。”
“萬萬沒想到會讓你如此受累。”
青寧很平淡地接收了她不能說謊只是人随意設置,而非是什麽驚天陰謀的一環這一結論,并非所有人的誕生、所有事的發生都是精心謀略、有所期盼。
很多只是随意的巧合。
胥蘭亭卻難受起來,她抵住她的頭:“抱歉。”
她手中的骨骰輕微轉動起來,胥蘭亭後退一步,極深地看了她一眼。
“阿寧,抱歉。”
她轉身邁入通往浮光宗的縫隙中。
無妄海中無數魇族的信息湧入她的腦海中,無妄海中魇族的記憶與情感共享,可以說魇族并不存在單一的個體。
而胥蘭亭,便是所有魇族記憶與情感的中樞。
青寧不知胥蘭亭為何能保存之前的性格,相對獨立于魇族,但在這近萬年的情感與記憶的沖刷中,即使只是表面上保持本來的性格,都殊為不易。
更何況,青寧想起胥蘭亭離去之前的道歉,這難道也是虛假的嗎?
以及,她為何道歉?
青寧不欲再想。
“白雪。”
【寧寧、寧寧在】
白雪自進入無妄海便委頓許多,在胥蘭亭靠近時更是縮進了她的識海深處。
聽到青寧喚它,它強打起精神。
青寧頓了頓,還是道:“我之前積攢了許多劫雷,如今當數倍奉還給我了。”
“對你可有影響?”
青寧知道這話問地虛僞,她先是提出要求,白雪本就單純,聽到她後半句只會以為她是關心,反倒會自己愧疚起來,努力讓自己做到最好。
果不其然,在青寧問話落下,白雪便裝得更精神了些。
【沒事噠】
識海中的白團子跳了跳,追着自己的尾巴繞了個圈,熟練地咧嘴露出笑臉。
【我、我很好噠】
青寧有些不忍,卻也知道,如今并非猶豫的時候:“将劫雷悉數放出。”
白雪詫異:“汪嗚?”
【在這裏?】
“對,在這裏。”
白雪見青寧眉頭緊蹙,它又追着自己的尾巴跑了兩圈,卻氣喘籲籲起來,适得其反的證明效果。
【好噠】
無妄海灰色的頂部隐隐有雲狀的漩渦聚集,青寧腳下的海水掀起微瀾。
她擡起頭,便有一道劫雷迎着她的視線,穿過她飛揚的釉質皮膚,直直劈在她的眼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