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(一)
一、白霜行
“執事執事,可以再和我們講講青寧尊者的故事嗎?”
白霜行看着一群小蘿蔔頭,這些小蘿蔔頭已問過許多次,但依舊樂此不疲。
她熟練道:“那要從五十年前,青寧尊者被帶回宗門開始說起……”
至一切塵埃落定到現在,已經過去了二十年,浮光宗因諸人的犧牲,也水漲船高,即使如今宗主修為不濟,也成為足以匹敵枯骨的當時第一大宗。
為了安撫人心,同樣也是為了補充人員,浮光宗招收弟子的頻率也改為了五年一度。
白霜行對小蘿蔔頭本是興致寥寥,對熊孩子更是深惡痛絕,本只想好好在藏書閣混混日子便罷。
但即使是在修者界,也不乏拜高踩低之輩。
她之前雖有父親餘蔭庇護,但到底父親在浮光宗中不溜秋,顧頭不顧尾,也只能讓她在藏書閣安穩一生。
她并無野心,也深知自己幸運,并無怨言,只是偶爾想要上進,經常想要躺平。
但青寧橫空出世了。
平心而論,她與青寧私交并不算太好,她喜愛話本,但也深知青寧并非話本中人,以話本來貼現實中的人才是對現實中人的不尊重。
但她羨慕青寧,随波逐流的人羨慕這種清醒慎獨之人再正常不過,別人說她熱臉貼冷屁股也好、恬不知恥也好,她依舊很羨慕青寧。
她喜歡話本中的人,但她是活在現實中的人。
既然羨慕,那她便向着目标前進。
奈何青寧實在淡漠,她并無多少感情,更懶得交際,即使現在重獲人身亦是如此。
也就顯得白霜行這個能得她回話之人也顯得重要起來。
其實不過是禮貌使然罷了,任誰上去禮貌問話,青寧都會有所回應。
在魇禍之後,青寧與殷雪重便重回劍冢了,衆人讨好不成,便将注意力轉移到了與青寧有聯系的其他人身上。
亦包括她。
白霜行是受益者,卻不喜這種氛圍。
恰逢宿蘭時宗主主張五年一招弟子,她便一時興起,報名做了小蘿蔔頭們的引導執事。
比起大人複雜,小孩不論善惡,總是純粹許多。
白霜行想,她是烏糟多思的俗人,卻總是向往純粹。
她說到一半,遠處傳來雷聲陣陣。
她看了看遠方,低頭輕聲安撫小蘿蔔頭們:“青寧尊者與殷雪重尊者獻祭修為拯救衆人,樓沉玠尊者獻祭自身拖延時間,雖僥幸救回卻也修為盡廢,這大概是他們誰的進階雷劫,不用擔心。”
這樣,就很好。
*
二、樓沉玠
竊玉閣數代皆是凡人,就連下屬也同樣是凡人,修者只能成為他們的合作夥伴,卻不得成為竊玉閣人。
然竊玉閣卻能成為與枯骨其名的勢力,無他,便是竊玉閣血脈數代必出的魇渡。
魇殺殺魇,魇渡是魇殺的分支,魇渡渡魇。
甚至并非是魇,若是半魇原身尚存,心志堅定,魇渡甚至可以徹底将魇族鎮壓在半魇之內。
魇禍來臨之時,魇渡一人渡一城之事并不罕見。
樓沉玠便是魇渡。
竊玉閣自有檢測魇渡的法子,靈根測試大多是在五歲,魇渡體質要略早,三四歲即可測試。
在他四歲那年,魇渡已許久未出,竊玉閣本也只是不報希冀地随意一測,卻得出了他是魇渡的結論。
從那之後,他便不是父母的兒子、竊玉閣平平無奇的旁支;而是竊玉閣的少主、竊玉閣的魇渡。
若他只是尋常孩童,并無四歲之前的記憶便罷,他幸運又不幸地記得四歲之前的一些事。
早慧,也因此更能感受到落差。
他仍記得娘親細碎的抱怨中眼藏不住的關懷,仍記得夥伴們的玩鬧,仍記得父親沉默卻可靠的懷抱,仍記得兄姐的鬥嘴。
但在那之後,再與他無關。
他想要回家,卻被告知竊玉閣就是他的家,他日夜被灌輸生為竊玉人死為竊玉魂的念頭,待到終于有機會回到家中,卻看到了寂靜的木門,他推開門,房屋被打掃得很好,就連牆面家具也被人全面翻新,卻再無往日人煙。
樓家的下人密密麻麻擁了上來,千篇一律的臉上寫着同樣的對他的關懷。
樓沉玠的父母只是樓家小小的旁支,他的娘親不止一次抱怨過房子窄小破舊,他的父親大多沉默,偶爾也會沉沉地篤定:“會好的。”
确實會好的,他成了竊玉閣永遠的少主,他的父母也換上了大房子。
在他稍微長大後,也能回到父母身邊,只是隔了幾年的時光,他的父母的關懷下是濃重的讨好之意,曾經不止一次訓斥他的兄姐眼中是遮擋不住的畏縮。
大家都好了起來,只是他卻被留在了那個小小破破的房子裏。
人來人往,他曾經的家人走出了房子,卻無一人帶走他。
魇渡時魇殺的分支,自是比尋常魇殺要稀缺許多。
竊玉閣中人并不能修煉,并非不允,而是不能。
樓系血脈除魇渡外均無靈根,若竊玉閣吸納了外界修士成為竊玉閣中人,那樓家魇渡便再不會出現。
直至修士并非竊玉閣中人為止。
竊玉閣正是因為将魇渡送往其他宗門,這才有如今的地位,孰輕孰重,他們并不會分不清。
上一次的魇渡是送往了普陀寺,這次他便被送到了浮光宗。
樓沉玠對竊玉閣并無多少眷戀之情,但脫離原來環境,到底會有所惶恐。
他想了許多,但并未料到,他會被托付到一個……少年(?)手裏。
少年的眼睛剔透,他好似看破他的僞裝,卻裝作渾然不知。
少年對外八面玲珑、揮斥方遒,被宗主怒斥臭狐貍,亦被外人稱為笑面虎。
但對他卻懶惰、頤指氣使、好吃懶做,樓沉玠不過七歲小童,卻要擔負起另一個少年的衣食住行。
後來他才知道,“少年”叫重光,三百多歲,有道侶。
樓沉玠:……
在踏入修真界之前,他對修真界的生活也并非沒有想象,只是大多都是殘酷、殺人奪寶、大道獨行之類的。
但萬萬沒想到,竟會是他小小一人,負擔起殺門上下的俗事,輩分瞬間增長,從小弟子變成老媽子。
但樓沉玠确實好脾氣,他不得不好脾氣。
畢竟,師尊照顧着照顧着也就習慣了呢:)
再之後,師尊帶回了來歷不明的蘭時,數十年後他破境失敗外出雲游,被迫進入秘境與殺門斷了消息。
再之後,便是遇到青寧與殷雪重。
對于殺門新收弟子,樓沉玠并無抵觸之心,他像是任何一個盡職盡責的大師兄一樣,歡迎每個弟子的加入。
只是這兩個師弟師妹頗有個性,樓沉玠欣賞的同時也不免感到有些不知所措。
大抵是幼年缺憾,他總是想要大家都是和和睦睦毫無矛盾的一家人,也盡力維持。
他知道殺門師妹師弟對他的心态多有包容,他亦是恬不知恥地利用了這一點。
即使知道蘭時重創師尊。
但不得不說在知道這是蘭時被利用時他卑鄙的松了一口氣。
殺門就這樣一直和和美美下去,那就好了。
這種心情在師尊出關後達到巅峰,但好景不長。
在魇禍來臨的時候,樓沉玠想,他其實總是可有可無的人。
師尊與師弟師妹們顧及着他的情緒,忍着不悅捆綁在一起,若他不在了……
但樓沉玠總是自私。
他想,即使他死了,殺門也要好好在一起啊。
畢竟,他們顧念着他的犧牲,總是會容忍一些,不是嗎?
這便是他最大的任性了。
*
三、宿蘭時
宿蘭時對殺門有感情,毫無疑問。
但這感情卻不足以壓制她回家的欲望。
她是飄蕩在這世間的一縷幽魂,只有回家才是她的歸處。
自醒來後,她只有前世被院長出賣的記憶,那感情太深太重,她不顧一切想要回去問個明白。
但游蕩久了,那份怨恨與不解逐漸淡去,回家便成了她的執念。
直至被少微安排去浮光宗。
她被重光帶回,且是以半魇身份帶回。
她并不知重光如何與喬林秋商榷的,喬林秋竟也同意。
殺門只有一個老媽子一樣的大師兄,那樣笑眯眯的、仿佛萬事盡在掌控之中的師尊,竟也會在大師兄面前變成抱頭鼠竄的鹌鹑。
她在浮光宗度過了很長一段平靜時間,直到大師兄破鏡失敗外出雲游。
浮光宗無常與佛蓮出世。
少微本想借此發動魇禍一舉吸收神器,浮光宗的魇殺便是他的阻礙。
他讓她殺了重光。
但他失敗了,重光獻祭自己修為阻止了他,無常與佛蓮再次不知歸處,他帶回了青寧,閉了死關。
而宿蘭時,也被關入了斷愆崖。
宿蘭時在重傷重光時,心情反倒是輕松的。
兩面派并不好當,稍微有點良心的兩面派更是如此,她反複自我拉扯,終于在重傷重光時被逼向了少微那一方。
但浮光宗卻願意再度信任她,并讓她監視青寧。
宿蘭時無奈地想哭,怎麽殺門中人總是被這樣對待?
聊城一行,讓她知道了半魇的記憶并非全然真實,那她呢?
再後來,宗門大比、重光出關、鲛族之行。
她也終于得知她以為的過往不過一場虛假。
在她是胥蘭亭時,國破後,聖地是她的歸宿,也是她日思夜想想要逃脫的夢魇。
在她是宿蘭時後,浮光宗是她的歸宿,是她心心念念想要離開的執念。
在聖地時,她的出生不過是一場算計、聖地兩股勢力無聊的賭注,她想要向鲛族報仇,身為她母後的鲛皇卻為她太陰素體根骨的覺醒獻出了性命;她想要向聖地報複,聖地卻幫助她穩固了新生的人格的靈魂。
在浮光宗時,她的重生不過是少微想要寄生的備用軀體,她想要回家,也就默認了這場交易,最後發現不過是一場欺騙,但她對浮光宗的傷害卻真實存在。
她總是這樣,恩怨不分明,恩将仇報、仇無處報。
兩輩子她都想要脫離此處,此處卻是她心血所在、亦是她最終的歸宿、終身的束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