: 第 42 章 石像淚

石像淚

那位神仙在石方縣西邊的山上,和芩竹她們在丹水村幻境裏見到的地方大致相同,可之後上山後的路線就完全不一樣了,是要再偏北一些。

芩竹把手裏的簡易地圖卷起來,看向前方兩邊堆着雪堆的石階。道路整潔,是經常有人打掃。

“怎麽了?”商則在路邊捏了個雪球,走過來放在芩竹頭頂。

“我——”芩竹剛開口,天靈蓋一涼,伸出手摸了個雪球,頓時忘記了自己剛要說什麽,反手砸了回去。

商則笑着揉了揉胸口,再拍拍芩竹頭發上的碎雪。

看着她單薄的衣衫,商則稍稍往她身邊移了些,悄聲說:“你今日怎麽沒讓姜绾她們跟來?”

芩竹察覺到商則的動作,奇怪地看了眼他,那人神情坦然,伸手攬上她的肩,将她帶進自己懷裏,手放松垂在肩頭,低頭認真看着她:“我怕你冷。”

“我不冷。”

“好吧,其實是我冷。”商則飛快回答。

芩竹閉了嘴,任他搭着,繼續朝石階上走着,雪還在下,和昨日相比小了些。

這是她們在李府住的第二日,昨日錦書聽到芩竹要來拜神仙也想陪她來,讓她勸住了,錦書就松了口,說第二日幫她打點好一切,再派車送她到山下。所以芩竹就在李府等了一日,今日上午才到這裏。

至于為什麽剩下兩人沒來……算算情況,她們本來就和自己要找的東西沒有關系,萬一這路上再出什麽幺蛾子,讓那兩人撞上不值當。

芩竹如是說。

“我還以為你只帶着我是因為喜歡和我在一起。”商則大咧咧說着,話裏帶了些惆悵。

芩竹掃他一眼,食指在碎塊牌牌上敲敲:“這難道不是你的身子嗎?”又收回眼神,專心上臺階,随口提起:“之前也是你要跟着我的。”

“是是,是我喜歡你,”商則垂着的手變為蓋在芩竹肩頭,微微用了些勁讓她能和自己靠在一起,倆人貼在一起艱難走路,“咱們走慢點呗,路滑。”

“那你自己慢慢上。”

“不行啊,我冷……”

芩竹擡手覆上肩膀的那個手背,語氣涼飕飕的,說:“我感覺你這樣的取暖方式好像沒什麽用,我和你都是一樣冰——”她扯了一把不小心打滑的人,默默補充:“還容易摔跤。”

商則大半個身子從後面挂在芩竹身上,笑呵呵的:“沒事啊,我擋着風呢,走着走着就該熱了。”

這家夥可能純粹就是想玩吧,芩竹想着,也不管他嘴裏胡謅的一通,繼續趕路。

觀中還真是一個人也沒有,不知道在這之前姜绾和錦書那倆人說了些什麽,才能讓大小姐為了她把這搞成獨屬于芩竹一人游的地兒。

殿內木雕從房梁到花窗,每處都是精細幹淨的,讓人根本沒法把這裏和幻境中的小地方當成同一個,包括那尊玄英真君的像。

按芩竹的目光看過去,他們很像,又不太一樣,細細想來,也可能是幻境中被灰塵蒙得太過了些。

碎塊終于響了起來,它這次不那麽急促,有種目标就在眼前的無所謂。

芩竹圍着神像看了幾眼,看它心口的位置并沒有銅針刺入的樣子,猶豫道:“如果這像塌了,錦書可能會有麻煩。”

“東西不拿走才有麻煩,”商則終于不維持他那奇怪的姿勢了,踩上供桌,看向神像的心口,視線劃過這位玄英真君五官的時候微不可查地頓了頓,又若無其事地移開,繼續道,“到時候石方縣的人怪罪下來,照實說是我幹的。”

話畢,便一拳砸在像上。

石像心口炸開花樣的裂紋,商則甩了甩手,又一拳上去,石塊落下幾塊,露出裏面半掌長的針。

“找着了……”

商則眼睛好似溢了血氣,芩竹從下面能看見他驟然翻紅的頭發,和指尖冒出的絲絲火焰。

每次碰到這個碎塊,他就顯得有些癫狂了。

芩竹緊緊盯着商則手中緩緩外移的銅針,似乎再用些力道,就能帶出下面她們想要的東西,這一次,看起來格外順利。

但是……

她的視線從那根針上面偏移了些。

針尖埋進心口的地方似乎有什麽在向外流淌,她又湊近了點,眯着眼仔細瞧,殿內光線被商則擋住了,她廢了些勁才看清,那好像是無數根白氣,從心口冒出,飄出殿門道觀,射向更遠的地方,不知每根白氣後牽着什麽。

銅針還在向外,那氣的顏色淺了,更變得不易察覺,芩竹漸漸覺得不妥,厲聲道:“商則,住手。”

商則眼神失焦了一瞬,手上的力氣小了,但也僅僅是一息,瞳仁又染上紅,握着針的指節泛白,猛烈顫着像是在抗拒着些什麽,可針還是向外了半寸。

有一縷白氣淡淡晃悠了兩下,從半空的地方像是棉絲般緩緩斷開。

“商則!往回!”芩竹看着那條白氣,急忙喊。

商則被這一聲猛地喊回了神,下意識跟着指示攥住銅針狠勁向裏捅回一寸,還沒緩過勁,身後的人突然“噗通”一聲跪在地上。

他一下慌了神,眼裏的戾氣還在,表情卻擔憂得想要跳下桌,松手時,那根即将拔出來的針沒有支撐,也要重新滑落,芩竹捂着心口,趕在他松手前憋出兩個字:“握好。”

與此同時,石方縣中一個挑選首飾的夫人忽然扶住攤位,撐着額頭。如果芩竹在的話,就能認出來這是她和姜绾第一次來時碰見的大嬸。

攤主看着夫人的動作趕忙小心将人扶住,關切了句,夫人像是頭暈,站了會又精神煥發,擺擺手道謝說自己剛剛可能着了風,又捏着手腕上那個紅繩穿着的珠子轉了轉。

芩竹眼前還是花的,心口的刺痛還在,疼得她手都在抖,咬着牙才沒發出聲音,她喘了兩口氣擡眼,就是商則下桌的舉動,又道:“別動,我沒事。”

白氣在空中飄着,看起來頗有點生龍活虎的樣子。

商則的動作被芩竹口頭喊停,急得就差分出第二個他下去,擰眉盯着芩竹的樣子,那人在地上縮着,好像還在微微顫抖,他眼睛紅得駭人,握着針的手還幾次想要離開,又妥協照做,心裏恨不得将天上絲絲縷縷的白氣撕個幹淨。

“呼……”芩竹緩夠了,輕嘶一聲從地上爬起來,看見商則皺皺巴巴的表情,重自己新恢複了淡淡的樣子,“已經好了,就是——”

她正想問問商則,結果擡起頭後,竟看着那神像的眼睛裏滾下一滴淚來。

商則見他對着神像發愣,不悅地回頭看,正巧見着那滴淚從神像的下巴砸下,撞在腿面,發出石子的清脆撞擊聲。

腿面上的“淚珠”黑亮,和錦書那個紅繩上的黑珠子一摸一樣。

芩竹走過去拾起珠子,拿起的瞬間,一根發絲般的白氣從她心口流出,緩緩淌向神像胸口針尖的位置,商則眼中閃過一抹厲色,一把搶過芩竹手中的珠子,那白氣立刻消失,而“淚珠”在他手中,被燒成了齑粉。

和之前的像一樣,這上面的白氣牽着一人的性命,用他們千辛萬苦求來的平安珠。像裏藏着陰氣很重的碎塊,珠子怎麽會是保平安的。戴着它的錦書一行人,都被陰差認成了……

“再捏一會。”芩竹對商則道,然後從懷裏那處傳音符,寫了封信告知錦書,符被商則點着,飛煙順着寒風飄進城中。

李府花園的石桌上,錦書正和姜绾她們說笑着,突然面前燒起一簇火苗。

因着前日在丹水村的事,幾人對火還有點發憷,全都避得老遠,看着那火苗展開成信。

錦書疑惑拿起,讀過一遍後交給姜绾和麥子:“是秦姑娘的信,她說平安珠乃神仙苦淚,是有害之物,戴久了傷身引邪。”

姜绾并不清楚這信中話之真假,只是全身心信任芩竹,而麥子不同,她在幻境中見過那神仙,盡管見了個假的,對那神仙說不上的感覺,就是不靠譜,于是添油加醋說了丹水村幻境也是因為玄英真君等等,讓錦書把紅繩摘了。

“對啊,你看這一路你遇到不少事,這珠子一點事不頂,芩竹是不會騙人的。”姜绾拉着她道。

錦書聽她們這一來二去,還是照做了,浔佩見她如此,也是一把扯下那繩子,又聽錦書擔心道:“不行,城中不少人戴着呢,我去讓餘掌事去傳一傳。”

……

神像殿內,空中的白氣正在大束大束的消失,很快就剩下十幾根,可許久過去,剩餘的那些依舊紋絲不動,看來,是不會再消失了。

商則和芩竹無言地呆在一處,好半晌,商則想說什麽,還未開口,就聽芩竹先一步說:“拔吧。”

他看着有些驚訝,又有些快活,壓住自己的暴躁試探着把針向外抽出一截,白氣變淺,商則扭頭看向芩竹,确保她沒有做什麽動作,便放下心,在針上用了些力氣。

就應該是這樣,那些人之于我們,犯不着這般在乎。

那些白氣緩緩淡去,出現了個在淺淡顏色和斷掉的臨界點。

芩竹表情平靜,但目光一直注意着頭頂的白絲,見到此狀,迅速擡手,指尖繞着一縷金光,緊緊将那些崩斷的白氣一頭握在手裏,同時商則抽手,針尖拔出,在他微笑回頭的時候看到了這一幕。

他的怔愣未過,甚至還來不及愠怒,就看芩竹要将手中奮力拉扯的白氣引向她腰間的木牌。

白氣在空中時如雲飄着,看着柔軟輕盈,但此刻芩竹拉着它們,卻根根如利刃,含血陷在肉裏,芩竹都要拉不住那之後重如泰山的人命,好像下一刻手掌就要被一分為二。

可她還是牽着,穩穩向木牌裏送。

牌子和她一體,這事從很久之前商則就知道了。

此番作為,是要讓自己背上這數道人命。

神像上困着人命大約是有別的術法,可芩竹什麽術法都未施,這樣做了,平安珠上的陰氣,那些人造的業障,疾病,不就全被她扛了嗎?

商則只覺得氣。

而現在的芩竹,看不清商則的表情,自然也不清楚他在想什麽,面不改色地做着這一切。

木牌閃光,白氣即将與之牽連的剎那,本該在牌子旁安靜垂着的黑色長條忽然一顫,疊在了木牌上方,紅光刺過,白氣一頭鑽了進去,後與光一同消失。

芩竹一愣,猛然擡頭,那供桌上哪還有商則的身影。

神像心口掉出一個碎塊,飛速朝芩竹腰間襲來,和那黑色長條合在一處,“叮”的一聲,接着又是一陣光芒閃過,有一人在面前顯身,卻又像被什麽東西擊中似的砸在供桌前,重重半跪下來。

“商則?”芩竹連忙蹲身去扶他,那人垂着頭不說話,只是在她過來時擡臂攬上她的後頸,然後稍稍用力将她按下來,“好沉啊。”

“稍微忍忍,我回去找姜绾給——”芩竹的話被打斷,商則的另一只手從側方摟過她的腰,後頸的手施力,把她扣在懷裏,頭埋在頸側微微呼吸。

冰冷的呼吸透過衣料打在皮下骨縫裏,芩竹不再說話了,任他抱着。

她記得誰說過,有人難受的時候,是該這樣做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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