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塵夢
芩竹幼時被撿上山時,是被師父交給葉雲沁照顧的。雲沁師姐心細又護短,把芩竹養得非常妥帖。
葉雲沁聽師父說過,芩竹七情六欲淺淡,讓她寬心些,別被芩竹惹了氣生。
那會葉雲沁養妹妹養的好好的,哪裏聽得了這種話,只說師父是在胡說八道,芩竹乖巧懂事,比那些成天闖禍的笨小子好多了,怎麽可能會生她的氣?
如此這般過了幾年,按芩竹被撿到的日子當作生辰,她及笄那日,葉雲沁提前搜羅材質,親手給芩竹打了個精致漂亮的竹葉簪。
簪子被別的師妹看見都是一臉羨慕,葉雲沁也高興,覺得配芩竹更是好看,滿心歡喜地去給芩竹送去,在山上找了一圈,才知道她是被師父叫去談話,到了晚上才找到那人,結果換來的,是一句硬邦邦的“謝謝”。
葉雲沁其實已經記不得那時候的心情了,只覺得難過,猶豫着問她是不是不喜歡。
芩竹搖頭,就說,師姐送的我都喜歡。
這句話耳熟,就像今早江雲初給她順手帶了塊點心問她好不好吃,她說,好吃,師兄親手拿的……甚至更久。這些話術忽然像潮水一樣從葉雲沁腦海裏浮現,冰冷地澆了她一身。
那股難過變成了壓在胸口的無名火,她又耐着性子給芩竹說了好多這簪子的來歷,和不易。
對方聽得很認真,認真地又道了句謝。
葉雲沁靜靜看了芩竹一會,看見她把那簪子攥進手裏,然後疑惑道,為什麽還在這裏,剛才師父找你有事。
無名火終于竄上腦袋,在芩竹懵懂的眼神裏,葉雲沁一把拽過她手裏的簪子,朝着山崖摔了過去。
那簪上竹葉薄又密,葉雲沁低頭看了眼掌心,竟被它割出一道翻開肉的血痕。
芩竹不解,瞧了眼飛出去的簪子又見葉雲沁的舉動,忙伸手要捂那傷口,拉着她往山上的竹舍去,邊走邊道,要給她包紮。
這話由葉雲沁聽來很是刺耳,更覺得她不将自己一片真心放在眼裏,失望甩開手,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十五歲的小芩竹愣愣被留在原地,只知道她的雲沁師姐生氣了,可為什麽,她不知道。
她低頭吹了吹手心的劃痕,有血珠從指縫掉在地上,她又望了眼扔掉簪子的方向,轉身去竹舍去藥。
竹葉有刃,簪尖鋒利,一根簪子,劃爛了兩個人的手。
“那時候小,總想着真心換真心,‘我用心做給你的,你就該喜歡’,早便把師父告誡過我的忘去了天邊。”
“可我也忘了……之前碰到過有人給芩竹送東西,當時她便是反應平平,我以為她是不喜歡,就教了她那樣的話術,芩竹也問過我,該不該像其他弟子一般做出驚喜的樣子,我那時特別自信,只說憑你心中所想,所做便好……”
葉雲沁看着來找她的商則,緩緩道着陳年舊事,話裏帶着些自嘲,言罷又說:“太蠢了。”
商則趴在桌上,看着葉雲沁身邊沈潭的佩劍,将腦袋埋進臂彎。
幾日前,玄英弟子下山除妖,去時二十餘人,來時只剩幾人。
葉雲沁回山後,又馬不停蹄地帶着一位長老和更多弟子去那妖的所在,原來的那個山洞,早已重新埋成了一座小山。
挖了許久,幸存三人,其餘人屍首都湊不齊。
商則的前半生過的不如意,但他能讓和自己碰見的人同樣不如意,也算扯了心中的平衡。
但在玄英頂不同,每個人都待他很好,故而他有些接受不了芩竹面對生養她許久的家如此冷漠。
傷養好的第二日,她該如何依舊如何,生活絲毫沒有影響。
可他又仔細想了想,是不是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得道成仙?
一時間死了太多朋友,商則心裏亂,又不好對着芩竹發問,這才找了葉雲沁。
大師姐心有玲珑,只消一眼就知道他想問什麽,商則還未開口,就先給他講了剛才那個故事。
“後來呢?”商則問,因為看如今的芩竹和雲沁師姐,感情也很好,練功下棋是一直的,甚至還躲在一道偷看話本。
葉雲沁抿了口茶,笑着說:“我生氣走了以後,晚上回山看見她和別的師姐在一塊呆着,就更生氣了,然後連着好幾日沒理她。”
商則:啊……
若要說當時的芩竹,那就是雲沁師姐莫名其妙對她發了火,還不理人。
“是不是突然覺得我不可理喻,”葉雲沁撫了撫那把佩劍,繼續道,“師兄他們都在勸我,讓我別和小師妹一般見識,可我那會本就在氣頭上,聽了他們的話,只覺得偏心,憑什麽要我先道歉,将他們都趕了出去,然後——”
商則到這會,已經分不出這件事情的對錯了,聽得雲裏霧裏,下巴擱在手肘上,一點一點憑借着葉雲沁的說法,在腦海裏描摹着幼時芩竹的樣子。
聽到她停頓了下,忙催促一句。
葉雲沁表情變得柔和,也在回憶那時候的情景。
小院門被自己拍上,平時遇見什麽事都冷靜自持的大師姐狠狠跺了下腳,憤憤轉身,就見旁邊的樹影中跳下一抹白衣。
看清是誰時她吓了一跳,扭頭看了眼旁邊林立的山峰,情緒還在別扭,人已經沖上去扶起小芩竹。
“怎麽不走大門!多危險啊!”葉雲沁扶起芩竹,又去拍她衣擺上的灰。
彎着腰忙忙叨叨的時候,眼前伸來一個盒子,玉嵌鎏金,裏面躺着個半點不搭調的清冷竹葉簪,本該光滑一體的簪子多了修補的金環,翠綠的簪身上鑽進幾條看不清明的血絲。
月光冷冽,照在那金環上,看的葉雲沁眼酸。
她忽然想起來自己還在生氣。
芩竹觀察着葉雲沁的表情,将手裏的東西向前送了送,說:“師兄說,你這兩日生氣,讓我不要來找你,可昨日又說,你這兩日生氣,叫我來找你。”
葉雲沁嘴角沒忍住抽了抽,這究竟是些什麽人啊。
“有些葉子掉到崖底我沒法找,就只能修成這樣,時間太長,我修完趕過來時,你在和師兄吵架,門鎖了我也沒法進來,就只能從那邊走。”
芩竹說着,擡手還給她指了指來時的路線。
很迷惑,很好笑。
葉雲沁把簪子接過來,沒有說話,好好合上了,默默抱上芩竹。
“怎麽了?”芩竹疑惑,扶着葉雲沁想看看她怎麽忽然哭了,就聽她師姐不容置喙道,“不許動,難過抱抱你,你不能拒絕我。”
是這樣啊。芩竹選擇同意。
……
“芩竹,問你個事,”這是商則從葉雲沁那裏回來後碰到芩竹說的第一句話,芩竹也知道他從哪來的,于是放下手裏的書,看着他說,“你問。”
商則清清嗓子,趴在桌上,上半身快滑到桌對面,胸膛直直抵上芩竹正立起來的書本,芩竹垂眸收起來,對上那雙眼睛,聽見他神秘兮兮地道:“你知道開心是什麽樣的嗎?”
芩竹放下的書又重新舉起來,之前商則沒了書的抵擋,又向前蹭了蹭,結果這下芩竹的書頁直接戳在了他的下巴。
商則揉着下巴縮回一截身子,看見芩竹拿着那書點了點不遠處打鬧的弟子們——那幾人笑得壓抑又放肆。
他們現在玄英頂的藏書閣,芩竹坐在大窗旁,每個桌子可以對坐兩人,不遠那處位于中間,大桌上能坐許多人,此刻正有四五個圍在一起不知道說些什麽開心事。
藏書閣本就安靜,他們這窸窸窣窣的聲音在這樣的環境裏更如蒼蠅爬似的惱人,有不少人紛紛側目。
商則扭頭瞧無事發生繼續看書的芩竹,起身走了過去。
芩竹餘光看見他的動作,忙擡起頭來,之前師姐說讓她領着商則不要惹事,但他在她面前很乖,這會就也沒有上前,只是看着。
那人的身姿格外矚目,其原因和他穿的那一身紅衣有很大關系,還有他去的地方。
桌上幾人還在笑,商則冷着臉走過去,極快地抽走了其中一人用來擋臉的書,拍拍他的肩膀,那幾人看見有外人來,頓時表示閉嘴。
商則還是沒動,冷笑一聲,食指點點面前這人顫抖的肩頭,怎麽看都像是忍不住啊。
他朝門口的方向揚了揚下巴,意思很明顯,想讓這些弟子出去。
那幾人便都不願意了,有一個直接變臉站起來。
商則還是那板正的站姿,将書丢在桌子中間,口型無聲道:要打架啊?然後微微側身,剛好露出來窗邊側目看熱鬧的芩竹。
芩竹面無表情和那人對視,還是正疑惑的時候,看見那夥人嘴上說着什麽忽然就要離開了,也沒有多想,以為事情解決,便重新低下頭,然而剛看進去沒一個字,耳邊猛地一聲巨響,還傳來幾道罵聲。
闖禍了……
中間桌子被砸成了兩半,幾個人扭打在一起,一疊淺色下面埋着一角紅衣,似乎又不太像是互毆,仔細看後,就像是幾個弟子正在努力拉架。
芩竹快步過去想把人拉開,開始還有人嫌她礙事,看清楚是誰後趕緊讓出位置,這一下便清楚多了,是商則逮着一個弟子在揍,兩人很難說誰比誰慘。
“住手。”
商則舉起的拳頭在距離那人鼻梁的位置堪堪停下,而那人見狀,倒覺得時機正好,快速揮拳過去,商則收手時已無法再避,正想着挨了這一拳,肩頭就被人用力按住向後一扯,轉眼看去,是芩竹的側臉。
揮來的拳被她扣住反擰,向前一推,對面那人身子失衡後仰,躺在了地上。
芩竹把商則拉起來,看着這一片的狼藉,招來躲在書櫃後的小童,吩咐了幾句又看回來:“誰先動的手?”
“我。”商則開口。
“原因呢?”
“他……”又不說了。
地上那個被人攙扶起來的弟子冷哼一聲,剛要說什麽,又被芩竹打斷:“你們是哪個長老的弟子,師兄師姐是誰。”
那幾人不說話,皆是一臉不屑地坐在破破爛爛的椅子上。
商則看着他們這樣更是惱火,冷聲道:“問你們話呢,聾了?”說着跨步欲上前,被芩竹手快攔下來,而那幾人下意識做出防護的動作見狀,又讪讪放下。
“可……”商則剛要說話,見芩竹雙手捏出個漂亮的訣,幾道淺光飛去那幾人身上,就看他們騰地站了起來,也顧不上疼得呲牙咧嘴,徑直向外走去。
芩竹跟上,路過小童時說:“麻煩了,改日向閣主賠罪。”小童回以一禮。
前面幾個直挺挺走路的人還在罵罵咧咧,商則警告的舉動還沒出來,又不知芩竹的手勢如何變,幾人只見張口不聽聲音,接着聽見一道口哨,便有一只巨鶴淩空而來,将幾人帶在背上。
要去什麽地方大家心知肚明,向下一望就知道是往主峰大殿的位置,那幾人也不說話了,蔫吧坐着。
芩竹這會才看了看商則。
這小子上山沒一年,打不過一群就抓着一個往死打,雖說自己也是青一塊紫一塊。
可能是終于想起了自己久不曾見的臉面,商則難得的眺望遠方避開芩竹的視線,可她不給面子,捏着下巴将人掰過來,對視時,那人懊惱地垂下眼。
“流鼻血了。”她說。
“他也流了,不只是鼻血。”商則指着前面一個同門,企圖讓芩竹轉移注意力,說完又後悔,向那弟子丢過去一個眼刀。
那弟子也心有不甘,見商則如此嚣張,也是直直和他對上,兩人不服地互瞪。
芩竹看見了,風輕雲淡向下瞥了眼,說:“快到了,剛好二長老在。”那弟子登時收回眼神,跟着向下望去。
商則見狀,輕嗤一聲勾起嘴角,餘光看見芩竹在看他,于是也看過去,聽見她問:“開心?”
商則抿了抿嘴,眼睛彎彎看向別處,也沒有回答這個問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