華胥先覺神秘少主(十六)
小青寧已經消散,白無黛等人都松了口氣。
雖說衆人皆知,青寧不過結丹,且在宗門大比上被普陀寺主持明确斷言修為止步金丹再不能進階。
但不知為何,“與青寧為敵”的威脅感,卻遠甚于他人,即使眼前人不過是沒有修為的少年青寧。
若論為何,白無黛心想:大抵是看不透吧。
正如看見一汪潭水,并不知潭水是深是淺,出于天性向往安全的考慮,便不自覺将對潭水的警惕拉到最高,甚至避諱。
正如普陀寺上句斷言她于修為之途上已成絕路,不過幾天青寧便在心性試煉中大放光彩,更是被九曜星宮認主。
白無黛并未聽過九曜星宮,卻也不會自大地認為她沒聽過星宮之名,那麽九曜星宮便是什麽不入流之門派。
端看枯骨的态度以及鲛族族地鲛皇的表現便知,九曜星宮甚至可能是上古遺脈傳承。
不然何至于連枯骨駐浮光宗的溫照夜都破格前來?
保護罷了。
羨慕嗎?
自是羨慕的,但白無黛卻不會因此生出貪婪之心,各人有各人的緣法,她只看到了表面,又怎知背後青寧有付出多少呢?
秦素月輕笑一聲:“這便放松了?”
她一手捂住嘴,看向遠方,淡聲道:“你們也确實輕松了。”
“蒼執明,剩下二十九個幻影,由你來動手。”
二十九個?
殷雪重迅速知道那些幻影系誰,他不無譏嘲:“你倒狠心。”
秦素月笑彎了眉眼,聲音卻淡:“因果報應罷了。”
她轉過身,作出悲傷又害怕的模樣:“恩人可會因此覺得後悔救下我?”
殷雪重輕嗤一聲:“我确實後悔。”
但他的後悔于秦素月一點作用都沒有。
果真見秦素月可有可無地“哦”了一聲,她的視線又轉移到遠處,眼神沉靜到近乎死寂。
遠處的塵霧中逐漸顯露出重重疊疊的影子,蒼執明本有意識,肉身也可以粗淺掌握,若無秦素月的話。
他如今只是秦素月如臂使指的工具。
秦素月臉上帶着笑,她淡聲數着數。
“一號。”
走出來的是位女子,她臉上帶着鼓勵的笑。
“素月,殺了我。”
蒼執明青女劍用得不算順手,但用來消滅沒有絲毫反抗意識的幻影綽綽有餘。
正如她的出場,一號笑着消散了。
“二號。”
出現男子十分歉疚,卻還是道:“素月抱歉,又要讓你殺了我。”
秦素月機械道:“蒼執明,動手。”
“三號。”
“我本想留你一命,但你卻殺了我,那便留你不得了。”
三號本是勁敵,奈何秦素月操縱蒼執明完全不顧他身體與神識損耗地動手,也算是險勝。
“四號。”
“你們倆,好好活着。”
“動手。”
“五號。”
“要好好照顧小十六啊。”
“殺。”
……
秦素月一一數過去,殺了幾十位兄姐弟妹的幻影,蒼執明的手已經顫抖得肉眼可見。
她好似對蒼執明的掙紮一無所覺,只是輕笑道:“‘器’也會有意識嗎?那我的兄弟姐妹的意識去哪裏了?”
她頓了頓,毫不意外地看到蒼執明的手抖得更厲害了,秦素月臉上的笑意更剩,說出口的聲音卻柔和許多。
“小三十一。”
小小的鲛人,走路都有些不穩,尾巴軟軟的,骨頭也軟軟的,肉嘟嘟的臉,肉嘟嘟的尾巴,肉嘟嘟的胳膊。
她帶着哭腔:“十五,我不想死。”
秦素月的聲音沒有一絲顫抖:“蒼執明,動手。”
小三十一知道自己的結局,她仰頭看着秦素月:“十五姐姐,我死後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嗎?”
秦素月閉上眼睛,她殘忍地告訴她真相:“不會。”
“蒼執明,動手。”
小三十一的幻影也消散了。
秦素月走到小三十一所在的地方,她沉默片刻,沿着她的兄姐弟妹出現的路徑走去,聲音幾不可聞。
“但我會去陪你們,很快。”
白無黛眼神微動。
溫照夜輕聲道:“你之前說過,被煉化成‘器’後是不會在鲛皇的幻影中出現的。”
秦素月走了回來,她臉上的悲傷尚未攏盡就變成了赤裸裸的惡意:“是啊,所以是為什麽呢?”
她是回的溫照夜,卻直勾勾看着蒼執明。
蒼執明想要躲閃,身體卻被秦素月掌控,他移開不了視線。
“你的天賦是‘我’,我的天賦是‘嗅覺’,我能辨別真僞,你能保留意識,你本是他們活下來的希望,即使是讓他們成為‘器’。”
蒼執明的眼神瘋狂閃爍,他想要叫秦素月不要說了,但肉身為她所控,只有眼球稍微可以動彈。
“你比我重要許多,所以我從不讓你動手殺人,也知你心性不好,并未告訴你出了族地,他們的意識便再保留不得,這是我的錯。”
秦素月的聲音很冷靜,這話她已經在殺人的夜裏想了千萬遍,她想她對十六說出這話的時候一定會帶着刻骨的恨意,但時間太久了,幾千個日夜過去,話語中的情緒已經被時間磨平,只有恨深埋心底,越發深沉而扭曲。
“他們死時并未想着會活下來,我知道,但小三十一的話你可有聽到?”
“但凡你是在無定式完成之後再逃跑我也有餘力應對,但你為何!”秦素月終究是忍不住,恨意噴薄而出,她的嘴唇被咬破,浸出血來,“你為何要在無定式煉制的最後一步,帶着他們的意識逃走?!”
“我知道你恨我殺了他們,我無所謂,但我沒想到,即使我下跪求你,你也會走得這樣決然。你以為你能力足夠,你以為你能将他們帶出族地,蒼執明,你是誰啊,你的以為就這麽重要嗎?”
“你是不是想知道為何他們的幻影會出現,就是因為你以為你以為,你在出族地的剎那,他們的意識便回歸了鲛族族地,被鲛皇回收了!他們再也回不來了!”
“我殺了他們一次,我以為已經足夠崩潰。”秦素月踉跄着後退幾步,她指着蒼執明,聲音中竟然帶着笑意,“我沒想到的是,因為你的懦弱和我對你的不信任,我在之後的日日夜夜,殺了他們的幻影無數次。”
秦素月覺得很好笑,于是她當真笑起來,笑得上氣不接下氣。
“蒼執明,你說你可不可笑,我可不可笑,啊?”秦素月直起身來,她側過臉啐了一口,“你算什麽執明呢,你只認為喬暮雪是你的光,鲛族中人不過是你棄若弊履的黑歷史,你憑什麽啊?你惡不惡心?”
“你離開之時,剝離的半身鲛骨可還疼啊?”秦素月吃吃地笑了起來,“你的半身鲛骨已被我煉制成無定式,你本不用被煉制成‘器’的,但憑什麽呢?”
我在自責與愧疚中掙紮到扭曲,憑什麽你可以自由自在?憑什麽你可以找到你的一線光明?憑什麽你可以不用感受弑親的痛苦?!
這讓我情何以堪呢?
你的名字叫執明,那我就把你的光明打碎,蒙住你的眼縛住你的腿,讓你再也不能追逐光明。
“十六啊,你我是同一枝同一果結出的兩個人,沒有同甘過留下了遺憾,我想總是要共苦一番的。”秦素月走近,輕撫蒼執明的臉,蒼執明目眦盡裂,藍色的血水混着淚水落下,渾濁又冰冷。
“你說是嗎?”
秦素月輕輕為他擦掉眼淚,蒼執明的眼灰了下去,他選擇了逃避,意識沉入深海。
秦素月早有預料,她語氣輕柔,內容卻尖銳:“無用的懦夫。”
“竟是如此。如此,你還要插手對蒼執明的處置嗎?”
秦素月聽到熟悉的聲音,迅速收斂好所有情緒,高高興興地迎了上去,聲音甜得發膩。
“姐姐。”
“我并非是你的姐姐,也不想成為你情感的寄托,”青寧保持着看宿蘭時幻影的姿勢,頭都未轉,她頓了頓,“若是你想要找一個穩定情緒的錨點,找塊石頭回應的概率都會比我大。”
“不過我也只是建議,随你,不打擾到我就行。”
畢竟她還沒有獨斷到連別人的想法都管的地步,只要不影響到她,其他人如何群魔亂舞她都樂見其成。
秦素月雙手捧住微紅的臉頰,冷血如她,如今竟感到臉頰微微發熱,她夢幻地說。
“原來這樣可以讓姐姐憐惜我嗎?”
“不可以,你也不會願意。”青寧毫不留情地戳穿。
秦素月不知被戳中了什麽,她大笑起來。
青寧本是看着宿蘭時,此時已經進展到她搜集到所謂“院長”亦逼迫她效力的組織的一方,自願入局只為讓她成為他們組織的傀儡。
但身後的視線實在難以忽略,并不熾熱,而是陰森的偏執。
大抵江筠寒此時聽不太懂人話,青寧頗為耐心地重複問道:“如此,你還要插手對蒼執明的處置嗎?”
江筠寒終于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青寧是在與他說話,在此之前,青寧對他的态度既非厭惡也非仇恨,而是最傷人的平淡,她在大多數情況下都會公事公辦地與他對話,但除此之外,便再沒有接觸。
之前他并非是沒有聽到,只是不敢奢望青寧竟是主動與他搭話。
江筠寒壓抑住內心的狂喜,以免青寧厭惡:“我聽你的意見。”
青寧點了點頭,她走到了殷雪重身旁,握住了殷雪重的手,輕輕晃了晃。
有人在,她并未說什麽,只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。
她後悔了。
怎麽不過是随手之舉,就惹出這麽多麻煩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