銜花孤露對影三人亡國公主(四)
喬林秋越聽越是耳熟,越聽越是驚訝。
胥蘭亭所言,不正是宗門大比幻境中青寧所經歷的?
幻境的劇本是宿蘭時一手寫就,她那時是否有覺醒記憶?
但此時明顯是不能深究的,若是覺醒記憶,她與胥蘭亭分明是一體兩面,胥蘭亭恨,焉知宿蘭時不會恨?
此時浮光宗分明無人有能力應對胥蘭亭,唯有宿蘭時,因此她不能怨怼。
宿蘭時啞然,半晌,她回道:“因為我是宿蘭時。”
過往種種,皆成虛妄,在她睜開眼的那一刻,是為新生。
胥蘭亭卻驟然仰天大笑起來,骨骰向着四面飛射而出,迅速而細密地支撐一張吹毛斷發的網,又在無常陰陽游魚擺尾的剎那,線斷網消。
笑夠了,胥蘭亭看向宿蘭時,她道:“你并未恢複記憶。”
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宿蘭時,惡意與嫉妒傾瀉而出:“你這一身……本當是阿寧的吧,讓我猜猜,你占了阿寧的東西,卻意外獲得了她的記憶。”
胥蘭亭的眼睛與她的并不配适,她在獻祭前,眼睛已被挖除,無妄海亦無什麽煉器的條件,她混混沌沌了不知多少時日,練出這雙眼睛已是極限。
因此她時常閉眼,睜眼于她,無非是刀刃割眼般的疼痛。
也因此,在她瞪着宿蘭時不願眨眼時,淚水順着她病弱蒼白的面頰滑下,又化作魇氣蒸發。
“你為什麽不恨呢?宿蘭時,不會想起,你便徹底沒有愧疚了是嗎?”
“你當真不知道嗎?”
九重蓮臺悠悠轉動。
宿蘭時向上看了一眼,平靜道:“若你恨我,便對我動手吧,莫要牽扯其他人。”
胥蘭亭嗤笑:“你慣會做好人,我便是那個惡人,阿寧與我們日夜相對,你知道了她的記憶,又怎會不知我與你的關系?”
“你說得對,那我便先殺你,”胥蘭亭冰冷的視線刀刃般刺向這個讓她嫉妒的世界,“再殺其他人。”
漆黑的骨骰應聲而解,形成一朵漆黑的曼朱沙華,有花無葉,漆黑的波紋字花心處向外散開。
波紋所過之處,花葉凋零,寸草不生。
公儀傘脫離宿蘭時的手向上飛去,組合在一起的神器一一解離,紅色的輝光與星光盡數撒下,延緩波紋蔓延的時間。
無常游到宿蘭時身前,輕輕擺尾,本該是陰陽平衡的兩條游魚,在與胥蘭時的對峙中,黑色逐漸染上白尾。
胥蘭亭輕聲問道:“生如何對抗死?”
無常白色游魚的身體迅速被黑色蔓延,宿蘭時輕輕以手搭在游魚身上,白色游魚的死亡減緩了。
但卻自她身上開始顯現,漆黑的斑塊脫落,卻非是白皙的皮膚,亦非是傷口破損的血肉,而是古畫般斑駁的舊痕。
宿蘭時恨聲道:“那便以死,來對抗死!”
“我是你的主體,是你的未來,若我死,你亦不能存活!”
胥蘭亭嘆息:“你竟想起來了,即便如此,你都不願意承認你便是‘我’嗎?”
她突然笑了起來,笑得詭異,骨骰形成的曼珠沙華散得更開,星河一般的眼球自她眼眶中流出,向曼珠沙華流去。
“死又如何呢?我早就是已死的人了,過去的萬年,我‘生’亦不如死。”
“為何是我呢?”胥蘭亭咳嗽一聲,手中嘴邊的并非是血液,而是漆黑的魇氣。
“你失去了與你相伴而生的姐姐,我的誕生卻是為了護佑于你,因你而生,亦為你而死。”
胥蘭亭很凄涼地勾起嘴角:“為什麽,非要是我呢?”
胥蘭亭嘴角的笑又抹平了,她閉着眼,眼球流盡魇氣又開始自眼眶中流出。
她睜着眼,眼中是一片翻湧的漆黑,她看着“宿蘭亭”,胥蘭時本是病弱的長相,如今卻顯得分外悚然,語氣卻透露着意興闌珊的死意。
“過去的萬年裏,我常思考這個問題,但現在我知道了,并非所有事情都會有答案,正如我的誕生,也可能只是再尋常不過的巧合。
“亦如我的死。”
胥蘭亭捏碎了那一朵黑色的曼珠沙華,閃爍着七彩光芒的黑色碎片落下,她本人也如同這曼朱沙華一般,徹底碎了。
沖天的魇氣自她身上蔓延而出,青寧雖封堵了魇氣自無妄海中來到晏華界的通道,但她本身便是通道。
青寧與殷雪重在此,她并不期待當真能報仇成功,但若是能把宿蘭時拉下水,那也足夠了。
她恨了太久太久,總要給自己一個交代。
若是拉不下水,也是她技不如人,誰也幫不了她,她也怨不得誰。
宿蘭時的眼睛睜大了,她雖已經恢複記憶,胥蘭亭的過往于她卻只是看了一場電影,她的性格底色宿蘭時是絕對的色彩:“卧槽你不要命了?!”
胥蘭亭卻再也回應不了她。
宿蘭時嘆了口氣,她沉默下來。
“抱歉。”
雖然要道歉的那個人再也聽不到了,但是……
“抱歉。”
她手指結印,無常艱難擺尾,牽引着公儀傘不斷放大。
九曜星宮的令牌星河流淌,錨定在每一縷魇氣中。
“無常,引。”
無常本就是她屍身所化,其餘神器與她同出同源,同為太陰素體,更何況她于煉器上還有着驚天動地的天賦。
牽動這些實在再正常不過。
與此同時,她裸露在外的皮膚卻迅速斑駁。
她并非蠢笨之人,最了解她的亦是她自己,她知道胥蘭亭并非是為了她的新身份編織謊言之人。
宿蘭時深深吐出一口濁氣:“我是管不了了,但胥蘭亭之後,定還有其他人。”
“若是青寧或師尊或是師母出現,便告訴她們吧。”
宿蘭時垂下眼,她本就是應死之人,萬年前的陰差陽錯,讓她意外撿回一條命,也讓錯誤延續至今。
在鲛族族地,她本也該死,但卻并沒有。
如今她終于要死了。
宿蘭時并不害怕,卻也不神往,她并非胥蘭亭,若是能活,誰不想活呢?
但是她不死,就只有師兄死,甚至死得毫無意義。
那還是由她來死吧,她的天賦本就是攫取那一絲的不可能,萬一又有轉機呢?
若是樓沉玠死,那便再無轉圜可能了。
兩輩子迷迷茫茫地過,似乎都乏善可陳說不出個所以然來,若說貢獻,自是沒有的,只是卻欠了許多債,對不起許多人。
作為胥蘭亭,她對不起她的同胞姐姐,亦對不起青寧與殷雪重;作為宿蘭時,她對不起胥蘭亭與殺門。
兜兜轉轉,竟還是這些人。
她嘴角噙着一抹笑,視線卻朦胧而氤氲。
她不想說再見。
前塵記憶如流水般朝着她襲來。
她想起出生時父皇利欲熏心的歡欣,母後一眼未見的舍棄,想起植入魇骨時的痛楚,想起一體的姐姐的安慰與指導,想起國破時的輕松,亦想起親姐消失後的絕望。
她的父皇在國破之際化身成為魇族,她亦覺醒了鲛族血脈,有了“玲珑”天賦,寄生于她腦海的親姐不知為何消散,絕望之下,又有“胥蘭亭”出現保護于她。
她被帶回了聖地,以聖女的名義。也理所當然地知道了她的出生不過是鲛族與聖地人族修者的賭約,她想過報複,卻得知她的母後早已成為鲛族母樹,又在她鲛族血脈覺醒之際吸收了她的魇骨,也因此亡故。
鲛皇并非實力強悍之人,被派往于人皇繁衍她無力反抗,于是将恨意轉嫁給女兒,被選為鲛皇後她終于有了些許力量,卻為了救女兒而死。
太陰素體于魇族是克星也是補物,即使沒有她的犧牲,胥蘭亭也未必會成為魇族。
胥蘭亭誰也報複不了。
她性格本就懦弱,不然也不會在“姐姐”消散後還需要再次誕生一個性格來保護于她,鼓起勇氣的報複未果,她消沉了許多年。
然後在聖子聖女的選舉中選中了奄奄一息的青寧。
聖子聖女如何能是死人呢?
胥蘭亭在征得青寧的同意後,以死去的青寧本身為基,以聖地的神器為脈絡,煉化了一個人。
她死而複生。
煉化人本是開天辟地的頭一回,奈何胥蘭亭于練器上的天賦也是石破天驚,她并不覺得自己幹了什麽驚天動地的事。
天地又何嘗不是被煉化的器呢?
而被煉化的青寧,作為代價,連感情都淡漠,自也不會覺得自己的誕生有多稀奇。
只是有一件事,胥蘭亭隐瞞至今,這是她深深的愧疚之源。
聖子聖女之間本有感應,正如魇禍出現便要獻祭一般,選擇傳承,亦是聖子聖女不可回避的宿命。
胥蘭亭為了報複聖地,選了一個非太陰素體之人作為聖女,在她死而複生的剎那,胥蘭亭竟從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來自命運的牽引。
眼前之人,死而複生後竟變成了太陰素體!
說來可笑,聖地的太陰素體如今有二,原本的太陰素體卻并非是養蠱場厮殺出的任何一人,它是一只白狐。
一只通體雪白、眼瞳鎏金、眉心一點火焰花紋、只有耳尖與尾尖帶點似火般豔紅的天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