銜花孤露對影三人亡國公主(五)
胥蘭亭本意是讓青寧這已死之人假冒太陰素體,但如今青寧在死而複生後卻自動變成了太陰素體!
她不得不往自己的天賦“玲珑”上想,雖說玲珑需要她的意念才能驅動,且大多時候也未必能成功。
但,萬一呢?
假裝太陰素體與真正的太陰素體完全是不同的兩個概念,她确實有利用之心,但也用救眼前少女一命來歸還,卻絕無害她之心。
真正的太陰素體,太苦太苦了。
時人大多信奉苦難造就人,可能确實有部分人自困難中脫胎而出看見光明燦爛的希望,但太陰素體是沒有希望的。
胥蘭亭不知前人在會如何,她親眼見過她的師尊獻祭。
她的師尊天賦确實超出常人許多,卻遜色于她,但若是正常成長,來到渡劫甚至飛升也不算問題。
但她根本來不及成長。
她親眼見着原本不願意獻祭的師尊在被壓往獻祭場後着魔般的“自願”。
再被聖地發現前,太陰素體無不過得苦大仇深,在被聖地發現後,死亡的巨劍便徹底高懸在太陰素體的頭頂,不知何時落下。
不得超脫。
密密麻麻的苦難長滿了他們的前路,只有在前人尚在時才能無憂無慮一段時日。
胥蘭時怯懦,她并不敢告訴青寧她并非太陰素體的事實,只當她自一開始便是太陰素體,就連死而複生,也只是讓她認為她不過奄奄一息,并非當真傷亡。
這前面種種困難,便是她是太陰素體的佐證了。
至于那只真正的太陰素體,胥蘭亭并不殺無辜之人,獸類亦是如此,那天狐雖說通了人形,但修出人形卻至少百年時光,那時她早已獻祭,爛攤子也輪不到她來管。
于是她十分鴕鳥地不再管那只天狐。
青寧此前是人,但之後卻不再是人,人食五谷,青寧暫無修為,胥蘭亭觀察了一段時日,發現她可以正常飲食,只是以防萬一,又為她煉制了許多靈器,以供果腹。
畢竟,她當真不知道被煉化的“人”或是“器”,應當吃什麽。
久而久之,竟也成了打發時間的習慣。
無事便為她煉制一下靈器,若當真能果腹,也不算浪費;若不能果腹,也權當自保。
只是太陰素體獻祭大勢下,普通的靈器,當真能夠自保嗎?
胥蘭亭不知,她亦沒有辦法,人力有盡,她也只能盡力做好她所能做的。
青寧并無人類的感情,卻很會模仿,胥蘭亭喜歡看話本,她便道她也喜歡看衆生相;胥蘭亭性格兩面,青寧便時而冷漠時而善解人意;胥蘭亭喜歡練器,青寧并未練器的天賦,于是她便修了身劍。
以天地為爐,把自己鍛造成劍。
胥蘭亭并無什麽大愛人間的心思,她本就是亡國公主出身,半魇身份暴露時百姓的怨怼與害怕即使是如今,都時常出現在她的夢裏,她不至于怨恨,但也不至于為了拯救他們去犧牲什麽。
實力不濟、性格怯懦、自私自利、連最基本的博愛都沒有,大抵她就是那些聖子聖女中的意外吧。
就在胥蘭亭快要忘記自己處境的時候,魇禍來臨,她無師自通了獻祭的方法。
她對聖地存亡無所謂,但卻希望青寧能好好活。
在獻祭前,她以玲珑賭了一把。
她實力不濟、搖擺不定,此生的高光大抵都在此刻了,但她希望青寧能好。
青寧是她希望的延續,是她性命的承繼,若青寧死去,便再無人記得她了。
她要青寧逃脫魇族的命運,活下來。
點數是一,最不可能實現的願望。
但胥蘭亭無所謂,她本就要獻祭了,既然是要付出代價,為青寧付出性命,總比為了那勞什子的傳統、天下付出性命要甘願得多。
胥蘭亭自是知道,若是她壽命被吸幹,都未滿足代價,那這願望便是白許,她的性命亦是白費,但那又如何呢?
就在關鍵時刻,那只天狐卻救了她一命。
它代她付出了部分代價。
胥蘭亭得以獻祭,她并無願望,求人不如求己,能長出聖子聖女這樣的東西,這天道看上去也昏聩得很。
只是胥蘭亭并未想到,在她即将獻祭的剎那,她後續分裂出來保護她的人格自動剝離,那個人格進入無妄海代她獻祭,而她部分化作無常,部分沉睡在她煉化的秘境中。
所以“胥蘭亭”如何不恨呢?
宿蘭時走馬觀花地想了很多,現實中也不過一瞬的功夫。
就在她即将消亡的時候,她聽到一聲悲曲般的嘆息。
“蘭時,對不起。”
化身石像的魇渡垂下眼來,他并未開口,頗有辨識力的聲音卻回蕩在整個結界中。
“十七年前我缺席,如今我既在,在我之前,你們誰都不能離去的。”
“我們殺門,一定要好好的。”
宿蘭時很讨厭樓沉玠将“殺門”“家人”挂在嘴邊的話,她并不喜樓沉玠因為缺失親情,便對認定為家人的人過分珍重。
甚至連真相都不顧,只為表面和平。
這樣的人怎麽能是佛子呢?普陀寺未免太過識人不清了些。
但不得不說,她是樓沉玠這種觀念的受益者。
若是平時,她一定會反駁,但在此時,她卻無言。
求死遠比求生容易許多,更何況樓沉玠本就是魇渡,玲珑堵死了那一份生機,樓沉玠便犧牲自己,創造了那一份生機。
“生能對抗死,情亦能。”
“情之所至,生者可以死,死者亦可生。”
“蘭時,向前看。”
樓沉玠不再說話,灰色玉石般的雕像向下簌簌落着石塊,在地面開出灰色水晶般的佛蓮。
佛蓮叮叮咚咚地綻開,奏響一首盛大的樂章,佛蓮光照之處,魇氣無處遁形,尖嘯着消散了。
樓沉玠哼着歌,他岑寂了下去。
無妄海。
劫雷不斷劈下,青寧亦不知被鎖了多久。
時間漫長很可怕,但無妄海中并無時間,連時間過去幾何都不知道,更為可怕。
與魇族交易之人,大多凄慘,亦或極端,他們死後化為魇族,生前的記憶同樣彙入無妄海這片記憶與情緒的洪流中。
生前種種,皆如同滾滾長江東逝水,一去再不回頭。
倒是青寧意志堅定,若無劫雷加身,亦容易恍惚,乃至迷失。
她所猜并不錯,劫雷是魇氣的克星。
在她扮演星绮之時,指明鲛族有“天道”時人設的扮演進度突飛猛進。
魇族已然已生出天道。
青寧與殷雪重已結為道侶,她對殷雪重不敢誇下海口說了如指掌,但殷雪重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卻可以知道。
他本就通透澄明,即使有頭疼欲裂的症狀在,謠言也不至于傳到如此離譜的地步。
更何況,這些大多都是各宗宗主邀請,若非殷雪重授意,留言斷不會到如此離譜的地步。
再加上殷雪重在靠近雷池之時的劇痛,很難不猜出殷雪重是不是對自己的情況知曉。
因此才對世間生出尖刺。
青寧做事大多都是為了責任、承諾,即使現在,感情也幾近于無,她在之前便早已與自己和解。
如今知道自己不過是被煉化的結果,更是理解了她緣何如此淡漠。
但殷雪重不同,他時常對青寧說這世間美好,即使無他,也有許多值得留戀與保護之處。
他當然并非灌輸她他的思想,但言行卻極大程度上可以反映自己的內心。
他愛這個世間,他不舍于這個世間。
青寧并不知殷雪重身上到底發生了何事,但字鲛族族地後便大抵猜出,是與魇族有關。
在皇城中推他入劫雷本也想賭一把,劫雷對殷雪重與她來說,都不算是大事。
畢竟她無比盲目地堅信:對魇族不好的,對他們來說一定是好東西。
在這無妄海中,青寧并不需要扮演什麽,也不需要面對誰,只是被鎖在此處,她的人設扮演進度都在飛速增長。
魇禍出世,她也并不需要再掩飾修為,撤掉岚霏,她已然練虛。
青寧想起胥蘭時的那一聲道歉,她并不知胥蘭時的那一聲道歉為何,亦未從胥蘭亭身上感到什麽惡意。
胥蘭亭實在特殊,即使是在無妄海中,也并無她逸散的記憶。
青寧并非喜歡窺探他人隐私之人,只是胥蘭亭之事有關于她,眼前一條捷徑擺在眼前,她亦非不懂變通之人。
但明顯她的打算落空了。
無妄海中并無胥蘭亭的記憶。
星绮與不悟均已指明魇族中另有天道,青寧并不認為胥蘭亭是那所謂的“魇族天道”。
那會是誰?
正當青寧如是想的時候,卻察覺到了無妄海再次開放的訊息。
腳步聲傳來,在腳步所過之處,劫雷無聲被火焰吞噬。
青寧看着黑紅的小點越來越近,勾勒出模糊的人形乃至五官,熟悉感亦越來越強,殺意亦節節攀升。
在靠近她時黑紅人影的腳步頓住了,青寧此時是閉眼,既然無法掙脫,索性閉眼歇息。
她聽到一聲熟悉的輕笑。
這個聲音時常向她撒嬌,亦或是對外人不屑一顧的嗤笑,從未有這般不帶情緒的時候。
青寧睜開眼,亦與眼前人冷漠的金瞳對上了視線。
高高在上帶着審視,沒有絲毫感情。
眼前人是殷雪重。